老槐树的枝桠戳破灰蒙的天空时,李大山正用粗瓷碗接着檐下的冰棱水。碗沿那道月牙形的豁口,是二十六年前老伴儿摔的。那年冬天他在采石场被落石砸断三根肋骨,她正端汤时听到消息,手一抖,碗沿磕在灶台角,碎瓷片却扎进她掌心。此刻他对着豁口出神,指腹摩挲间仿佛触到她当年的体温,忽然听见东屋“砰”的碎裂声。
“考这么点分,你丢不丢人?”儿媳妇的训斥声从东屋传来,混着孙子的啜泣。李大山慌忙起身,右肩习惯性地往左倾,锄头从门后滑落,惊飞了墙根下啄食雪粒的麻雀。腊八粥泼了满桌和一地,红豆混着碎瓷片,像极了那年老伴儿坟前未化烬的梅花。
夜里躺在土炕上,他盯着房梁上新添的裂纹。那道纹路从东头蜿蜒至西头,像条冬眠的蛇,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胸口的闷痛如寒潭浸骨,他摸向枕头下的铝盒,触到半块冻硬的玉米饼——是孙子今早咬了一口便跑开的。月光透过结霜的窗纸,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瘦得像株被雪压弯的稗草。
晕倒在井台边时,李大山看见老槐树的枝桠在雪幕中摇晃,像无数只冻僵的手。镇医院的暖气片嗞嗞作响,吊瓶里的药水带着室温滴进血管,他盯着天花板上的水痕,忽然想起王爷爷出殡那天,雪地上的脚印被新雪覆盖,像一串被擦去的省略号。儿子的声音裹着寒气:“医生说,再晚来半刻……”
“人心就像老槐树,皴裂的地方灌了邪风,树芯就烂了。”王爷爷留下的旱烟袋搁在床头柜,烟袋嘴上的“心宽”二字被手汗焐得温润。同病房的老人咳嗽着翻了个身,床头柜上的收音机正播《江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李大山闭上眼,老伴儿的蓝布衫在记忆里飘起来,她站在腊月的槐树下,手里捧着一碗红糖姜茶,热气融化了她睫毛上的霜。
出院那日,雪停了。他在村口遇见张婶,她蹲在墙根给月季裹草绳,眼泪掉进围巾,结成细小的冰晶。“他走那年,也是这么冷。”她的围裙沾着雪粒,像撒在灰布上的碎盐。李大山伸手摘下枯枝上的冰棱,指尖被冻得发疼,忽然想起1980年冬,他在山上给老伴儿摘冰葡萄,冻得发紫的手指触到她温热的嘴唇。
惊蛰过后,老槐树的枝桠冒出褐芽。李大山在院子角落刨开冻土,种下石榴树苗。张婶端来一盆茉莉,盆腰缠着细铁丝,盆底的裂缝里塞着旧棉花。“茉莉喜暖,得跟石榴挨着。”她弯腰时,腰椎发出“咔嗒”轻响,惊飞了晒衣绳上的麻雀。两人的影子投在松软的泥土上,他右肩低一寸,她左腿微瘸,合起来像幅残缺的剪纸。
“你看这两棵树,歪歪扭扭的。”张婶用袖口擦去额头的细汗,腕子上的银镯子晃出微光,“像不像咱俩?”李大山忽然笑了,皱纹里的土粒掉进了坑底。石榴苗的根须与茉莉的根须在泥土里交缠,像两双冻僵后相握的手,在潮湿的春土里汲取温度。
村里的婆娘路过时交头接耳,说李大山的锄头把系了红布条,张婶的花盆摆在了李家窗下。只有老槐树知道,每个清晨,竹床上的旱烟袋与针线筐之间,总会多出一把炒瓜子,壳儿堆在树根下,像撒了一地的碎星子。
老槐树的新叶如铜钱大小,李大山将熬好的中药分给张婶一半,豁口瓷碗上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鬓角的白发。“苦归苦,”她往碗里放块冰糖,“谷雨喝了驱寒。”蒸汽中,他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光,像晒了一整天的棉絮。
孙子在槐树下追蝴蝶,儿媳妇端来槐花饼,白气中混着清甜的花香。“爹,尝尝新摘的槐花。”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指缝里仍然沾着碎槐花瓣。李大山咬下一口,松软的饼团里裹着蜂蜜,甜得让人心尖发颤,忽然想起老伴儿生前最喜用槐花拌糯米粉蒸糕。
“看这树。”他用旱烟杆轻敲老槐树的树干,去年被冻裂的伤口处,新芽正顶开结痂的树皮,“原以为熬不过冬天。”张婶的指尖抚过嫩叶,触感像婴儿的掌心。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鸣,她忽然想起老伴儿临终前说:“冬天长不过屋檐下的冰棱。”
石榴树的花苞如红宝石缀满枝头时,茉莉开出了第一朵花。村妇们围在院墙外,看石榴花与茉莉在风中交缠,红的热烈,白的温润,像一对依偎的老夫妻。
“咋长到一块儿去了?”有人指着枝叶间的缝隙。
“它们知道,”李大山蹲在树下浇水,阳光穿过花叶在他脸上织出金斑,“风大时要互相挡着。”张婶在屋里擦桌子,听见这话,望向窗台上的相框——年轻时的她与老伴儿站在老槐树下,身后是刚封顶的瓦房,房檐下挂着的红辣椒串,像永远不会熄灭的小火苗。
暮色漫上来时,李大山摸出裤兜里的炒瓜子。张婶接过一把,发现里面混着几颗核桃仁——是他特意留的。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铺成毯子,将两个并排的身影揽入怀中。远处传来孙子的笑声,惊飞了枝头啄食槐花的一群麻雀,小黑点扑棱棱飞向晚霞,像撒在天幕上的黑芝麻。
“王爷爷说,人心结了冰,春水解。”李大山望着渐暗的天空,旱烟袋在指间明灭,火星子落进泥土,“你看这花,这树……”张婶轻轻点头,月光落进她的眼睛,像落在深潭里的星星,点亮了整个夏夜。
老槐树的年轮又添了一圈,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里,藏着冰棱融化的声音,藏着根须在土里相触的震颤,更藏着两颗心在岁月裂缝里生出的新芽。当孟夏的风吹过枝头,石榴花与茉莉的香气混在一起,漫过整个村庄,那是光阴酿了一冬的甜,是人心熬过寒冬后,最柔软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