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赣南客家人把木箱子称做“栊”。这“栊”字，在字典里寻不见，大约是他们自造的字吧。“木”旁加个“龙”，倒也形象，木质的龙，盘踞在屋角，沉默地守护着我们客家人的美好岁月。
打小记事起，我在自己家、伯父家、叔叔家里跟年纪相近的玩伴玩闹的时候，见得最多的便是这种大木箱栊。
黑褐色的，四角包着黄铜，铜色已经黯淡，显出些青绿的锈斑来。这些箱栊的木质大多数是黄花梨、铁梨木、红酸枝、金丝楠和樟木的。栊面平滑如镜，照得出人影，只是照得久了，那人影便也染上些木头的沉郁。
住在山脚下的婶娘房里便有一对箱栊，很明显是海南黄花梨的。摆在床尾，上面叠着几床被褥，被褥上又压着个红漆木盘，盘里盛着针线、顶针、剪刀之类。阿婆每每坐在床沿做针线，栊便成了她的桌子。
那时只有七八岁的我，很喜欢靠伏在栊边看婶娘纳鞋底，麻线穿过千层布，发出“嗤——嗤——”的声响，栊也跟着微微震动，仿佛里头有什么神神秘秘的东西被惊醒了。
“婶娘，这栊里装着什么?”我总爱问。
“装着一家人的命哩。”婶娘连头也不抬，只顾忙着活计，手上的顶针在油灯下闪着微光。
年幼的我是不信的。命如何能装进木箱里去?况且栊上挂着一把铜锁，钥匙挂在婶娘腰间，走动时叮当作响。我想，必是藏着什么好东西，怕我偷吃。
记得是那一回，婶娘出门去了，钥匙竟忘在床头。我心跳如鼓，抖着手去开那铜锁。锁已老旧，“咔嗒”一声，那箱栊的铜锁便开了。
掀开栊盖，一股陈年的樟脑味扑面而来，呛得我打了个喷嚏。
栊里整整齐齐码着些布包。最上层是一个蓝布包袱，解开来看，是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叠得方正。衣裳下压着个铁皮盒子，盒里装着些票据、地契，还有几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古怪，神情肃穆，想是祖上的先人。
再往下翻，有个红布包，裹得严实，解开竟是一对银镯子，镯身刻着精细的花纹，掂在手里沉甸甸的。
我正摆弄着，忽听门外脚步声，慌得将东西胡乱塞回，锁好栊盖。婶娘进来，见我坐在栊边，脸色便是一沉。她摸了摸腰间，又看了看栊上的锁，却什么也没说，只长长叹了口气。
不多久，婶娘就叫我跪在祖宗牌位前，她自己坐在大木箱栊上，给我讲这栊的来历。
原来这栊是我爷爷年轻时亲手打的。阿公是个好木匠，特地跋涉了六七百里，去了五羊穗城选了上好的海南黄花梨，运回家乡大余县兰溪村。一切准备好后，边把黄花梨板子刨得极光滑，榫卯严丝合缝，不用一根铁钉。
做好箱栊后，爷爷又用桐油擦了七七四十九天，擦得木纹都显出来，像活的一般。婶娘嫁过来时，我爷爷就把这一对黄花梨箱栊给了她，装着几件新衣、两床被褥，还有娘家给的一对银镯子——就是我刚才一不小心翻到的那对。
“在那青黄不接的年头中，有了这栊，我无论多饥饿，就不会感觉到。这箱栊给了我很多的光亮!”婶娘说着，眼里闪着光，“你叔叔是大队的副业组组长，经常进山去，离开家的时候，就交代我要好好保护这一对栊，说‘它们装着一家人的命哩’。”
直到这时候，我才慢慢明白婶娘的话不是哄我。这栊确乎装着命——装着活过的痕迹，装着一去不返的时光，装着在乱世中辗转迁徙的客家人对“家”的全部念想。
后来我离了山村，到城里读书，见得多是皮箱、拉杆箱，轻便得很，拖着走也不费力气。偶尔回乡，见婶娘仍守着那口大木箱栊，一年年地老去，而栊却似乎愈发光润了。
可能婶娘对这一担箱栊有了预感，那一年她去世前，将栊的钥匙给了我。她说：“这栊跟了我一辈子，我崽说不愿接纳这老旧老旧的箱栊了，我思来想去，就只好送给你了。里头的东西，你爱留就留，不爱留就烧了罢。”
婶娘去世后，我从她屋角里抬走了那一对箱栊，我没烧。我将栊运到城里，摆在书房一角。妻嫌它老气，要漆成白色，我执意不肯。
有时夜深人静，我会打开栊盖，翻看里面的物件：婶娘的银镯子、爷爷的木工工具、已经看不清字迹的地契、我小时候穿过的虎头鞋……每一样都带着岁月的包浆，摸上去温润如玉。
后来我搬家，工人抬那栊时，不小心摔了一下，栊角都裂了几道缝。我心疼得不行，寻了个老木匠吴老板来修。吴木匠端详半晌，说：“这栊做得扎实，海南黄花梨的，虫不蛀，再用千百几十年也不坏。只是这手艺，现在没人会喽。”
他修好了栊，裂缝处打了两个蝴蝶榫，倒添了几分古意。我将栊放在新家的阳台上，里头种了几株绿萝。藤蔓从栊缝里钻出来，沿着栊壁攀援，竟将那木头衬得有了生气。
前些日子，我妻子问我：“老公啊，这一对大木头箱子是做什么用的?你都很珍视它们啊!”
我想了想，说：“这是栊，装着一家人的命哩。我要珍视!”
她自然不懂，只是好奇地摸着栊上的铜锁，问我要钥匙想打开看看。我摇摇头，钥匙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其实我知道，那钥匙就珍藏在只有我才知道的神秘地方，时不时它都会在我耳畔叮当作响，它随时都能打开当年的那一担大木箱栊了。那一对箱栊，是我眼见了五十多年的好木栊。
栊还是那个栊，只是里头装着的命，肯定会代代相传的，而且不会消弭在世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