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青本是一种绿茶的制作工艺,而在老家太湖,炒青已经成为一种茶叶品牌。
故乡的炒青属于圆炒青,外形圆紧如珠。明前炒青嫩,青绿色;明后茶稍老,绿中带灰略有白霜。一颗颗,一粒粒,不细看还以为是碧螺春呢。
每年父母都专门为我定制炒青。
专属于我的那块茶园,父母从来不打农药,只用草木灰杀虫;绝不撒化肥,专施农家肥—鸡粪。难怪闻起来还有点鸡屎香呢!
记忆中,父亲不喜农事也不擅农事。可每年三月份,父亲就会早早翻出焙篓,冲洗干净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明前采茶,习惯睡到自然醒的父亲,也不用母亲唠叨,每天会早早起床,系上围裙,带上茶水,和母亲一道上山了。
炒茶、制茶是辛苦活,也是技术活。采回的新鲜青叶要及时摊凉两三个小时,避免发红发热。趁此功夫,母亲反复刷洗大锅,直到没有一丁点的油腥气才肯罢手。
炒茶锅的温度是关键。高了,烫手也烫坏了茶草;低了,达不到杀青的效果。母亲总是能把锅温控制得恰到好处。
父亲早已练就了一双了不得的铁手。翻炒、揉捻,毫不含糊。在父亲粗糙的大手里,一片片鲜嫩的青叶由干变潮,卷曲成条成团。绿色茶汁慢慢溢出,青青茶草香气在清冷的农家小院弥散开来。
烘焙更是技术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揉捻好的茶坯要慢慢烘焙,慢慢变干。焙篓里炭火的温度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不温不火正好,切不可操之过急。
现在八十高龄的父母,忙里偷闲中还管理着我的私家茶园,每年还亲手制作只属于我的专属炒青。心念父母年迈体弱,多次相劝不要操劳,屡次都无效告终,也就只好由他们去了。
每年首次开喝父母送的“炒青”,总会莫名激动。虽不会沐浴更衣,但总要洗净双手,把玻璃茶杯刷得一尘不染。
打开茶叶桶,香气扑鼻而来。那种茶香,略淡于黄金芽的浓郁芳香,微厚于毛峰的朗润清香,浓郁厚重,撩拨内腑,只应炒青独有。
撮一小把炒青,烧一壶山泉,注一股九十度热水于杯中。热水冲下,一粒粒炒青芽叶借着水势上下翻滚,优雅旋转,仿佛众仙子下凡,飘飘然纷纷落入尘世间。一粒芽叶慢慢地伸直了胳膊,另一粒也不甘示弱,昂着头挺直了腰杆。大家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你踩着我我驼着你,互不相让又相拥相依。身材肥硕些的抢先安营扎寨,站稳脚跟;瘦小苗条些的,或漂浮杯中,或拉襟拽褂,横七竖八于兄弟姐妹之中。滋滋地冒着小小的气泡,诉说着与水的欢悦。吹去杯中的浮沫,茶汤清澈明亮。小嘬一口,一丝丝炒青特有的青涩充盈口腔,如唐代诗人卢仝《茶歌》中所说:一口喉吻润。
当茶汤渐温,细嫩芽叶在清澈碧绿的汤液中完全舒展开来。在开水的滋润下,灰黑色的芽叶慢慢青翠,继而淡黄,最后如鹅蛋般深黄。薄薄的单叶,细细的茶杆儿,一叶一芽,一芽一杆,参差不齐,细细碎碎,千姿百态,相当地悦目惊艳。此时杯底汤色微黄,色泽碧绿如润玉。嗅之清香绵长,饮之微苦回甘。喝上两口,破解人生万千孤闷。
炒青香高味浓。第二次添水,茶汁已经完全被泡出,浓厚的鹅蛋黄汁水稍显浑浊。待茶汁和水完全融合、芽叶和汤色交相辉映之时,炒青茶味也演绎到了极致。此时茶汤浓厚鲜爽,苦味醇和;余香满口,回味隽永;生津止渴、提神爽气。狂饮三两口,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较之其它绿茶,炒青耐泡,三泡四泡茶味尚存,茶香犹在。平日里口味重的茶友,如果喝炒青,绝对不会满杯都是茶叶!
山水芬芳,茶自无言。对茶情有独钟者,会观外形、看汤色、品味道。我大抵也属于这类人吧。
独处时,泡一杯炒青,点一支香烟,躺在沙发上,追一波可有可无的肥皂剧,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任思绪天马行空,岂不快哉!心烦时,邀一两个知心好友,或者亲朋故旧,对坐,泡一壶炒青,慢慢啜饮,东一句西一句,海阔天空;或者什么也不说,默默静坐,是不是也很惬意?
每年,炒青茶香依旧在天地间徜徉。嗅到那或浓或淡的茶香,多想回到那熟悉的地方,往茶园里一钻,东掐一叶,西折一枝;或如皮猴子一般,打个滚,撒个欢,听母亲笑骂,等姐姐追打。
阅世但当开口笑,举杯相劝炒青茶。无论走到哪,那一杯父母的炒青茶香,永远是游子心中最熨帖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