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简直潇洒至极,但父亲常说“喝酒的人是天底下最苦的人”。
据他说,玉皇大帝想知道人间哪种人最苦,哪种人最快乐,就派了一个神仙下凡调查。神仙来到镇上,遇到几个官员正在酒馆里猜拳行令。只见输了的人端起酒碗,紧皱眉头,满脸难受地喝酒,喝完长叹一声“啊——!”又痛苦地摇摇头,神仙于是就断定人间最苦的人是喝酒的人。离开小镇,神仙跋涉到山垭时已是气喘吁吁。这时一首山歌由远而近飘来,他疲惫顿消。只见一个农民挑着一挑粪,唱着山歌走来,唱完“情姐下河耶洗衣裳啰”,“嗨”的一声,肩上的挑子轻松地由左肩换到右肩,这一节奏紧凑姿态优雅的动作,令神仙大为震惊:“哇,这就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人!”
父亲是黔北地地道道的农民,打我记事起,就常听他说“喝酒的人是天下最苦的人”。然而令人费解的是,他嘴上虽说喝酒人最苦,而且每次看到他喝酒都是很难受的样子,那表情就像是吃黄连喝苦药一般,可他却乐此不疲。
小时候家乡有点穷,娃儿多的人家粮食都不够吃。我家四口人,爸爸妈妈为了让我们两弟兄能吃饱饭,春夏秋冬忙个不停,白天在生产队出工,收工后就砍柴打猪草种自留地,每天天不见亮就起床,天黑尽了才进门,点着煤油灯吃晚饭。可能是爸爸太累了,晚饭时妈妈会提醒爸爸喝点酒。那时父亲是难喝到包谷酒、高粱酒的,他喝的酒大多是供销社卖的青㭎籽酒、木薯酒。听大人们说,青㭎籽酒喝起来有些苦涩,还“打脑壳”;木薯酒要好一些,但有一股酸臭味。虽然青㭎籽酒、木薯酒都难喝,但家中还经常缺货,实在没办法买到时,我曾看见爸爸喝过那种用木薯酒精加冷开水勾兑的“酒”。那时我还不满十岁,没喝过酒,不知道酒好不好喝,但是每次看到爸爸喝酒都带着痛苦难受的表情,我相信了“天下喝酒人最苦”这句口头禅。
那些年,城镇居民买酒要酒票,农民买酒就只有到乡场上的供销社去买。一般情况下,青㭎籽酒、木薯酒好买些,包谷酒、高粱酒就只有撞运气买了。普通农民大多没有好运气,买不到供销社供应的包谷酒、高粱酒。至于贴有商标的“瓶子酒”,因为价格较高,农民很难买得起。
稍大些才知道,父亲和黔北大山里的农民一样,确实太累太累了——播种时整天犁田、挑粪,收割时起早贪黑地割谷子、掰包谷、抹包谷,农闲时到几十里外的小煤窑去挑煤,寒冬腊月上山砍柴打疙篼……晚上收工回屋时已经没有精神和力气了,只有喝点酒,特别是喝得微醺微醺的,才能在腰酸背痛中昏昏睡去。原来,酒是父亲那代人那时候的麻醉剂、镇痛剂。
1975年,哥哥参军去了云南边防,我也可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点工分了,家里的境况好了些。父亲的酒也慢慢提高了一点档次,虽仍以青㭎籽酒为主打,但也开始自己泡杨梅酒、蛇酒、跌打损伤草药酒了。那几年因为我考上高中、评上“三好学生”、加入共青团,或是收到哥哥来信、见到哥哥的立功奖章、喜报,父亲就会“毫不吝啬”地哪怕是借钱也要买来五加皮酒、三花酒等瓶子酒开怀畅饮,微微醉了后还会哼唱几句川剧或是黔剧呢。哦,原来酒也可以成为父亲的兴奋剂呀。
紧接着,父亲遇到了一连串的好事: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时我考上学校、三中全会、土地承包、改革开放……家里的温饱彻底解决了,父亲会做小生意赶溜溜场的专长发挥出来了——天门冬麦门冬,转手倒卖很轻松;贩鸡苗倒鸭苗,赶场超过土里刨;热天街边卖凉水,冬天就卖甜酒药……短短两三年,赶场用的手推鸡公车换成了永久51型自行车,挂在梨树上的纸喇叭换成了红灯牌收音机,有了闹钟、添了手表……1979年5月的一天,我在遵义城里接到了父亲的来信,说“汇款20元,注意查收”,我高兴得不得了,谁知他竟给我出了个意想不到的难题——“你放暑假时买两瓶茅台酒带回来。钱不够的话你借点,回来我补给你,钱多了的话剩的归你。”哇,父亲要喝茅台酒!我立马上街打听,到遵义老城红旗路供销社一问,才知道茅台酒7.8元一瓶,但买茅台酒要酒票,8张票一瓶(董酒4张一瓶、遵义白酒1张一瓶)。于是我第二天就向同学们打听酒票哪里有卖,结果同学们说酒票是政府给城市居民家发的,不能买卖,但有的同学家爸爸不喝酒,他们就你三张我两张地送给了我。那一次,我得到了同学们赞助的16张酒票,顺利地买到了两瓶茅台酒。
父亲请来了家族中的几个老辈子和村里的几个好朋友,开开心心地过了一个格外热闹的中秋节。据说,那天两瓶茅台喝得很慢很慢,接着又喝了一些普通白酒,大家边喝边聊,从包产到户,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从割资本主义尾巴,到市场放开买卖灵活;从恢复高考,到扩建学校;从抗美援朝,到边境作战……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国家大事、邻里故事,知道的、经历的,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拿出来当龙门阵摆起来,这样一直持续到半夜。
事后我问起茅台酒的味道,他们笑得甜甜的,说那酒甜、香、回味深长。哈哈,那天那酒是父亲联系邻里的粘合剂,是赞美生活的催化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