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清明时节,细雨变得绵密。我冒雨进了夫子庙江南贡院,整个地下贡院分4层,我在第3层的唐寅雕像前,久久站立着。《唐伯虎点秋香》的电影一幕幕浮现着,思绪却飘过七里山塘,水汽漫过石阶,青苔爬上斑驳的牌坊,恍惚间,听见五百年前的书生吟哦:“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唐寅的魂魄大约还在姑苏城游荡,在粉墙黛瓦间研磨着半生潦倒的淡墨。
弘治十二年的春闱来得格外早。十九岁的唐解元打马入京,马蹄踏碎秦淮河的倒影。贡院里墨香氤氲,他悬腕写下《会试策论》,笔锋如剑破开八股桎梏。那年,杏榜放时,苏州河上的画舫都悬起了红绸。谁料,一场科场舞弊案如惊雷炸响。锦衣卫的锁链比月光更冷,他在诏狱中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朱笔勾销,功名化作齑粉飘散在诏狱的窗棂外。
出狱那日,正是寒露,唐寅背着褡裢,走过阊门,长袍上沾满秋霜。昔年题诗的粉壁被风雨剥蚀,唯余半阙“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他倚着老梅树大笑,惊起寒鸦无数,从此江南少了个唐解元,桃花坞多了个桃花仙。
正德2年,冬雪下得苍茫。他蜷在破庙里画《秋风纨扇图》,画中美人执扇独立,衣带飘向不可知的远方。炭盆将熄时,忽闻木门吱呀,祝枝山提着酒葫芦踏雪而来。两个失意人围炉痛饮,醉眼望去,墙上未干的墨迹竟化作漫天星辰。酒至酣处,唐寅挥毫题跋:“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笔锋里的傲气终究没能藏得住,像梅枝刺破积雪。
六如居士的晚年,常在虎丘卖画。春日,他坐在青石上,看游人如织,笔锋流转间便绘就《山路松声图》。松涛阵阵,卷过生宣,恍若听见当年在九鲤湖畔与沈周论画的清谈。买画人掷下铜钱,叮当作响,他数也不数,便换了酒钱。最潦倒时,连画纸都买不起,折了桃枝1节,在沙地上勾描。风起时,满地春色,皆成绝笔。
嘉靖2年,桃花开得凄艳。弥留之际的唐寅唤来儿女,指着案头未完成的《落霞孤鹜图》喃喃:“此处当添一叶扁舟。”窗外骤雨忽至,打落满坞残红。他的手指垂落时,砚中宿墨正泛起涟漪,仿佛要漫成一片江湖。灵堂白幡翻飞,如他未画完的鹤,前来吊唁的文徵明突然看见,那幅遗作上的孤鹜,竟振翅而起,驮着画魂,飞向云水苍茫间。
前次,我到桃花坞遗址,见游人举着自拍杆在唐寅园牌匾下嬉笑。卖扇面的摊主用激光雕刻机复制《秋风纨扇图》,二维码在美人袖口闪着冷光。忽有细雨斜飞,打湿了手机屏幕,恍惚见墨色在雨水里重新晕染。远处评弹声起,唱的是五百年前的传奇,而真正的唐伯虎,早化作一管狼毫,在历史的生宣上写意人间。
当我出得夫子庙江南贡院,已是阳光普照,游人如织,当年的考场,淹没在喧嚣的谈笑间。此刻,又会有几人去理会,风流才子唐伯虎点秋香,与真实生活中的唐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