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世一年有余,总觉得他没从我心里真正离去。他慈善的面容与忙碌的身影时常在眼前浮现。
父亲出生贫寒,家里因兄弟多,没读两年书,斗大的字不识两箩筐。因此,他深知“人从书里乖”的道理;他不善言辞,可他深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的含义。所以,让子女读书成了他任重道远的终极目标。
从小父亲对我们就很严厉,我与二弟在父亲棍棒底下没少挨打。有时用绳子吊在梁上打,有时用竹条子抽,有时用櫈子敲。而且打了还不准哭,越哭越打,只有强忍着疼痛不哭后才肯罢休。
记得二弟还不满两岁,原本就好哭的他,不知是什么原因,夜深人静时总是哭闹不停,吵得一家人不得入眠。父亲恼火之下,不问原由把二弟从被窝里拖出来就丢到冰天雪地里,并严明谁也不准抱他回来。硬是等他不哭了,外婆才把他从雪地上抱回屋。从此,父亲“爸”气十足,谈“爸”色变。只要谁说父亲来了,就会吓得魂不守舍,从此,在家谁也不敢调皮捣蛋。
常言道:“松是害,严是爱,不管不教易变坏。”其实,父亲就是遵循这一教条在“严”字上大做文章。当时并不理解父亲严格背后的用意。只有自己结婚生子后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
父亲对我们如此严厉,与他当过几年兵是分不开的。军营练就了他纪律严明,处事严谨的作风。他总是用军人标准来规范我们行为举止。小到生活起居,吃饭穿衣;大到良好习惯的养成。看似吃饭那么简单平常的小事,在他眼里却是不可忽略的大事。
他从小要求我们吃饭时坐姿要正,左手端碗,左肘不能撑在饭桌上;筷尖不能沾有饭菜,更不准在菜盘里翻云覆雨择菜;尤其是汤碗里公用勺子不能接触自己的嘴巴。有一次我在鱼盘里戳了一下,父亲毫不客气把筷子抽出甩掉。每次被父亲数落后,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委屈,我只有含着泪水离开饭桌,闭门思过。总认为父亲这是小题大做,长大后才知道生活小节确实不可小觑。一些看似微小的动作,里面藏匿着不为人知的真实品性。如果一旦拥有良好习惯,就会受益终身。
吃饭,每天必不可少,别看小事却能窥见大人生,这并不是夸大其词。无论是从卫生的角度还是吃饭的动作都能体现人的自身修养与德性。父亲的教诲至今我们都牢记在心,不管是与家人用餐,还是应酬聚餐都已习惯成自然。
良好习惯的养成要从幼童抓起,性格的培养也不可忽视。除此之外,父亲把安全意识视为教育之首,安全如有闪失,所有付出都将功亏一篑。
防患意识对于江边人家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只要长江涨水,既要关注江水的来势,以防水漫屋墩;还要担心小孩玩水,溺水事件大意不得。父亲为了令行禁止我到长江玩水,不择手段管控,最常见的办法是在四肢上做记号。有时也双管齐下,在手心用钢笔写上“玩水打死”四个字。因天气太热,墨迹随汗液分泌淡化褪色后,吓得我连哭带喊找到外婆为我作证。还是生产队会计聪明,为我把褪色的字迹填写一遍后,才免遭挨揍。
1965年,我到了读书年龄。屁股在教室里还没坐热,史无前例的“文革”全面铺开。没想到父亲信守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教条,一夜之间,被“读书无用”思潮取而代之。学生不上课,老师不教学,却隔三差五走出校门,去工厂,去田间地头勤工俭学。心想,与其这样读书,还不如回家喂猪养鸡拾大粪。初中毕业后,我不想继续读书的想法被父亲拍案叫停。高中毕业时,高校大门紧闭,高考无望。尔后,望子成龙心切的父亲怕我在社会上误入歧途,又鼓励我报名参军,把我放在军营这个大熔炉继续锤炼。
我去部队的那天父亲没有为我送行,还是临行前的晚上,父亲郑重地送给我“去部队好好干”六个字。简洁明了的一句话,意味深长道出了父亲对犬子的厚望。
从军之路也坎坷曲折。理想与现实相差甚远,因分工不尽人意,情绪一路走低。父亲怕我不安心部队工作,用喂养牲畜攒下的钱,为我买了块上海牌手表,以此安抚我浮躁的心。没想到这块沉甸甸的全钢手表不仅没有给我带来好运,却更让我压力山大,患得患失的心使我寝食难安。手表成了我精神的累赘,放在包里怕丢,戴在腕上又物不配位。当时在基层连队几乎没战士带表,在城市兵中也不多见。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送我进军营是想我有所出息。谁知父母的希望、慷慨与施舍也只能换回孩儿平安归来。
退伍回家不久,农村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当人们沉浸在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喜悦之中时。父亲就已经开始规划自己的小天地,心里盘算着怎样把日子过上前。他除了协助母亲种好一亩三分地,解决吃饭问题外。主要精力放在多种经营上,千方百计赚钱让弟妹们受更好教育。这缘于父亲吃了没文化的亏,不想让子女们重走他的老路。父亲时常在家里念叨:
“现在生意是好做,稍有疏忽就会亏本;钱也好赚,就是人心叵测。只有知识才是只赚不赔的香饽饽。”
父亲感叹之余,也知道自己的软肋。他性格耿直,善良本分,从来不会投机取巧。这样的性格与生意场上尔虞我诈的争斗水火不容。他斟酌再三,要想把日子过好,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走知识改变命运之道。他横下一条心,朝着“智力投资”方向发展。
然而,智力投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需要两代人的共同努力才能实现,可是,仅有想法没有物质作基础,也只是纸上谈兵。要想计划得以实施,就得先有钱。钱从何而来?父亲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赚钱门道。
父亲原本是个烟火味很浓的人,经常在家挑战舌尖上的味道,想方设法让我们吃好吃饱。他天生聪慧,动手能力很强,不学自通烹饪。街坊邻居和十里八村只要有红白喜事请到他,都能得心应手,运作自如。年多月久,厨艺与日俱增。
为了得到第一桶金,有的放矢,打有把握之仗,先在熟悉领域发挥自己的优势资源。于1983年,他敢为人先,在县城解放街合伙开了家个体餐馆,成为较早的个体工商户;后又贩运过农副产品和建筑材料等生意,混得风声水起。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辛苦积累的财富在一次木材生意中,因没吃透政策,不知是被奸人举报还是同伙做了手脚,以偷税漏税论处,木材全被没收,血本无归。
生意亏空的那年,我虽已成家,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面对父亲生意受挫却爱莫能助,心里着急。其间,二弟在大学就读,三弟读高中,幺妹上初中,大妹因此弃学甘愿去服装厂上班。
父亲曾对我说,等这单木材生意赚了钱就改善居住环境,建幢小洋楼。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不仅建房搁浅,家底也被掏空。当务之急是弟妹们报名费,学杂费没着落。父亲面对说不清,道不明,理还乱的生意残局,痛定思痛后,反过来安慰母亲说:
“钱没了可以再赚,日子还得往前过,一家人关在屋里吃萝卜青菜不要紧,学生娃读不了书,就会有人笑话。”
父亲怕弟妹们心理有压力而影响学习,他苦口婆心为弟妹们打气鼓劲:
“你们该干嘛干嘛!目前困难只是暂时的,你们只管读书,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们完成学业。”
话是这么说,可粑粑是要米做的,就算父亲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关键是借钱无门,帮衬无人,钱不会找上门来啊!就在山穷水尽疑无路时,父亲酝酿着一个大胆想法,虽是个冒天下大不韪的馊主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就看母亲同不同意。
当父亲向母亲提出要把外婆遗传下来的百块银元从地下挖出来换钱时,母亲心里一怔,这不是败家之举吗?当场就反怼回去。
情急之下,父亲只能给母亲摆事实讲道理:
“一块银元埋在地下永远是块银元,如果让它早日重见天日,说不定会变成闪闪发光的金子,还有可能变成一块可以雕琢的玉石。”
父亲一番话让母亲茅塞顿开,思前想后,理是这么个理,事是这么个事。这要跟老大通气,因为银元兑现后是专款专用的读书钱。
此事我记忆深刻,母亲是轻言细语用商量的口吻跟我说的:
“你是家里老大,父亲生意亏本,目前确实无法可想,我们想把外婆遗留下来的银元兑现后跟你弟妹们凑学费,你没想法吧?”
“父母能跟我商量大事,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弟妹们读书要紧,好钢用在刀刃上,我理当支持你们的爱心之举。”我回答说。
父母这种忍痛割爱的举动和举重若轻的处事风格让我刮目相看。如果说父亲当时在穷途末路的情况下,不想出先破后立的馊主意。让百块大洋继续沉睡地下,就算今天价值连城,也是得不偿失的亏本买卖。
功夫不负有心人。1985年,二弟以517分的成绩,被原南京工学院(现南京理工大学)录取。
说实话,当时农村家庭出了个大学生,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我喜出望外连忙去商店买了架五千响的鞭炮庆祝!当一家人兴高采烈时,父亲没有言语,不动声色将喜悦藏在心里,脸上只露出久违的浅笑。这笑容里掺杂着艰辛、苦涩与甜蜜的滋味,还有辛勤付出后的满足与得偿所愿!
天道酬勤,三弟与幺妹在二弟影响带动下,也相继榜上有名;就在父亲智力投资收官的1988年,我在市委组织部组织的乡镇干部考试中脱颖而出,走上行政岗位。也算了却父母多年以来的心愿与期待,总算没有辜负父母亲对我的养育之恩。
当时,一个农村家庭培养出三个大学生,这在大学生多于牛毛的今天不足为奇。放在农村经济相对匮乏的上世纪八十年代,这种情况就少见了。二弟又是恢复高考制度后,村里考取的第一个大学生,这不仅是整个家族的荣耀,更是一个地方人才辈出的开端。
有谁知晓这荣耀的背后,父母亲不知饱尝多少艰辛,流过多少泪水,付出过多少心血,才有今天智力投资的大功告成。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明白父亲为什么用“养不教,父之过,玉不琢,不成器。”的传统文化来规范我们行为举止。原来是在为我们选定人生座标,清除人生路上的坎坷与荆棘,让我们脚踏实地走好人生每一步奠定坚实基础。
父亲虽离开我们。他谆谆教诲犹言在耳;他信守的正直、勤劳、善良的高贵品质,宛如一颗颗饱满的种子,悄悄植于我们心灵的净土,结出串串真善美的果实;他悄无声息地大爱比山高!比海深!
2025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