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交代一下母亲的年龄，可是想了许久也没想清楚。只记得她和三姐一样属龙，推算下来，应是1952年出生，今年73岁。至于她的生日，也只有模糊的印象，好像是在农历五六月份的样子。不知母亲生日，内心虽有愧疚，却未痛彻心扉，或许这与我的成长环境息息相关。
母亲一生养育了我们姐妹五个。据说，在我之上曾有个哥哥，不幸早早夭折。此后，母亲虽嘴上不承认，可我们姐妹都能感觉到，她比父亲更渴望有个儿子。说起父亲，他比母亲小两岁。当年会雕木花、会做早点生意的外公，因着父亲常年天不亮就送木柴来，准时又价格公道，外公觉得父亲虽黝黑瘦弱但却吃苦耐劳、脑袋也灵光，便执意将20岁的母亲许配给他。外婆心疼女儿，不忍她爬十几里山路去山里受苦，可固执的外公觉得欠父亲一份情，母亲就这样嫁进了山里。母亲兄妹众多，又是女孩，从小没读过书，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父亲虽只小学毕业，却偶尔会读读书看看报，还会出山做小买卖，见识比一般的山里人要大些。婚后，母亲把父亲当作天，侍候婆婆、照顾丈夫、养育孩子，是典型的中国式女人。
生下五妹后，父亲便常年在外做药材生意。一年难得回来两次，每次在家也待不了多久。于是，家里家外所有的活，都落在母亲一人肩上。她忙得连我们的生日都记不住，偶尔想起，过生日的孩子能在饭桌上多一个鸡蛋，便是天大的欢喜;而母亲自己，却从未过过生日，在那个年代，生日远不如一个鸡蛋来得欢喜实在。
因外公家没田地，母亲出嫁前是不会干农活的。父亲不在家，三个姐姐要上学，家里的农活几乎全由母亲一人承担。奶奶身体不好，母亲忙完农活，回家还要烧饭、做家务，照顾奶奶和五妹。
记忆中的奶奶清瘦严肃，不爱说话。她的卧室在堂屋最靠里的右侧，走出卧室就是靠墙的四方主桌，两边各有一把大的木头靠背椅。住过老房子的应该知道，这个位置叫中堂，是家中最讲究的地方。奶奶就常坐在那个靠背椅上，身后墙上就挂着过世爷爷的照片。我们姐妹都怕奶奶，她很少笑，对我们也不亲近。只有三个伯伯家的堂哥们来讨要吃食时，她才会笑着拄着拐杖，慢慢回房拿出珍藏的小食。那些小食都是逢年过节别人送的，奶奶吃得仔细，吃完总会小心包好压在箱底。偶尔倒也会分点给我们，可那时的糖果常常已经化了，面点也糊成了一团，即便如此，在我们姐妹眼里仍是美味。
大概因为父亲是最小的儿子，母亲又不计较，奶奶常年住在我们家。母亲似乎有点怕奶奶，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她觉得没生儿子理亏，还是奶奶也有这样的想法。母亲对奶奶的话言听计从，我常看见她在做饭时，独自坐在灶前的小凳子上偷偷抹眼泪，那压抑的样子，满是委屈与孤单。
小时候，我们姐妹没少挨打，尤其是三个姐姐，因要帮母亲照顾我和五妹，挨打的理由更多。而我挨打最多的原因，竟是因为洗澡。那时家里用那种大木盆洗澡，冬天半月洗一次就不错，夏天却得天天洗。母亲要先给姐姐们洗完，再费力把笨重的木盆抱出去倒掉水，抱回灶间重新装水。轮到我时，天已漆黑，母亲一边烧饭一边催我洗澡，稍慢些就要挨打。记得最深刻的一次，我说水太热不愿进盆，母亲多次催促无果，好不容易把我拖到盆里，我又赌气不洗。当时她正在炒菜，气得抡起锅铲，快打到我时，又换成了从旁边大扫帚上折下来的细细长长的竹篾条抽打我。我在木盆里又怕又痛，抱头缩成一团，实在躲不过就赤脚跳出来，围着灶屋乱窜。我越跑、越哭、越叫，母亲就越生气，打得越狠。直到我一脚踩在锄头上，脚后跟被割破，母亲才如梦初醒，一把抱起我，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脚伤其实不重，可身上布满的竹鞭痕，让我多年后仍记忆犹新。六岁的我，将这份疼痛深深印在心底，也因此恨了母亲很久。那晚，她用许久未背过我的后背，背着我来回走了很久;半夜又含着泪，用菜籽油一遍遍涂抹我的伤口，可我始终无法原谅她。我固执地认为，自己性格里古怪的部分，与小时候无数次挨打密不可分，心中的“恨”虽随时间渐渐淡去，却从未消失。
直到自己也成了母亲，再回想那次挨打经历，记忆中最清晰的，竟是母亲紧紧抱着我时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如今的我，终于听懂了这哭声里的含义。那不仅是一位母亲深深的自责，更是一个常年默默承受生活重压的女人，内心隐忍、无助、伤心与委屈的彻底释放。那些年，为了供我们上学，她变卖了外婆偷偷塞给她的银饰;为了让我们不饿肚子，她起早贪黑在田里干着男人的活;劳累一天回家，浑身酸痛，却要马不停蹄地操持家务。母亲的压抑，在那一刻因我这个导火线彻底爆发。这无关爱与不爱，是责任让她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一切，再苦再累也咬牙坚持，从未倒下。而父亲，多年后，我才明白，他就像《平凡的世界》里的王满银，错过了我们的成长，也没能改变我们的生活。
以上这些都是追忆的文字，因为母亲已经在三年前离开了我们。回想母亲这一生，她用坚韧和善良，书写下了最朴实无华的篇章。而她给予我们的这份深沉而又绵长的母爱，直到我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后，才真正读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