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1344年是刻骨铭心的。这一年,旱灾、虫灾和瘟疫频频袭来,似乎是上天对元朝的残暴统治已忍无可忍,便不停地用灾害向统治者发出警示。汉人和南人的日子更加难过了,濠州一带几乎家家都有人因饥病而亡。朱元璋一家在短短的八个月里,就有四人死去。多年后,朱元璋在《御制皇陵碑文》中追忆道:“皇考终於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先死,合家守丧。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
写此碑文时,朱元璋稳坐大明帝国的皇帝宝座已有十一个年头,但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仍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埋葬亲人后,他和二哥为了活命,不得不“兄弟异路”,“各度凶荒”。他先出家为僧,后又被迫投军反元。他浴血奋战,斗智斗勇,历经无数生死劫难,终成大明君主。做皇帝很忙很累,但稍在闲暇他便会想起父母及死去的亲人。“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无法弥补的遗憾;但是,作为一朝天子,他有能力做到“达则兼济天下”。他要励精图治,建一个均等公平的大明王朝,让天下苍生不再遭受他父母曾遭受过的苦难。
洪武元年,正值建国之初,朱元璋谆谆告诫各府、州、县来应天朝贺的官员:“天下初定,百姓财力俱困。譬犹初飞之鸟,不可拔其羽;新植之木,不可摇其根,要在安养生息之...”(《明太祖实录》卷二十九)。之后,他又对中书省的大臣们说:“民力有限而徭役无穷,当思节其力,毋重困之,民力劳困,岂能独安?”(《明太祖实录》卷三十)。其爱民之情,溢于言表。
为让百姓“安养生息”,朱元璋在受战争破坏严重的地区实行三十税一,这和汉朝“文景之治”时期的税率是相同的。对百姓自己开垦出来的土地,他还下令免征三年赋税外,并发给种子农具。若遇重大灾害,他便下诏免除受灾地区的租税,并派人前往赈济。《明太祖实录》中,关于赈灾免税的记载比比皆是,此处恕不列举。但卷八十六的这段记载,读来颇觉有趣,故抄录于此供读者品读:
山西汾州官上言:“今岁本处旱,朝廷已免民租,候秋种足收,民有愿⼊赋者,请徵之。”上谓侍臣曰:“此人盖欲剥下益上,以觊恩宠,所谓聚敛之臣,此真是矣。民既遇旱后,虽有收,仅足给食,况朝廷既已免其租,岂可复徵之?昔孔子论治国,宁去食,不可无信。若复徵之,岂不失信乎?夫违理而得财,义者所耻;厉民以从欲,仁者不为。”遂不听。
假如这个献媚的“汾州官”倘存一点廉耻之心,听到皇帝对他的这段评价,估计去死的心都有吧?而对读史的人来说,最起码能从这段文字中获取两个方面的信息:第一,朱元璋是尊奉儒家的“仁政”思想的;第二,朱元璋对“剥下益上”的“聚敛之臣”是鄙视的。
要实行“仁政”,仅仅减税是不够的。朱元璋深知国家的一切靡费皆出民脂民膏,因此,他总是想方设法禁止各级官员搜刮百姓。他本人率先垂范,在衣住行方面极其节俭,还规定后宫衣着不得华丽。改建大内宫殿时,他对廷臣曰:“朕今所作,但求安固,不事华丽,凡雕饰奇巧,⼀切不用,惟朴素坚壮,可传永久,使吾后世子孙守以为法。至于台榭苑囿之作,劳民费财,以事游观之乐,朕决不为之。”为减轻百姓负担,朱元璋把官员的俸䘵降至历史最低,但仍然不忘压缩编制,精简人员。《明太祖实录》中的这段史实,很能说明问题:
上命吏部臣曰:“今北方郡县有民稀事简者,而设官与烦剧,同禄⼊供给,未免疲民,可量减之。”于是吏部议减北方府、州、县官三百八人。(卷九十)
下面这段史实,见于《明太祖实录》卷九十一:
监察御史邢雄巡按山西,言:“大同诸处人民,岁输粮草,饷给边士,供亿劳苦。”上恻然,谓中书省臣曰:“军士戍边,道路险远,民人供亿诚艰,宜少纾其劳。”乃命停岁纳,马草若乏用,则给直市之。寻诏山西、陕西、北平诸卫令军士依时芟取刍草,以为储蓄,免致劳民。
先停岁纳,后又命军士“依时芟取刍草”,而这么做的唯一原因就是“民人供亿难难”。此事发生在公元七年,此时,地方割居尚未完全扫清。可见,在朱元璋心中,百姓疾苦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
对于弱势群体,朱元璋更是关怀备至、体恤有加。《明太祖实录》记载,朱元璋于洪武元年下诏:“鳏寡孤独废疾不能自养者,官为存恤”。经五年筹备,他下令“天下郡县立孤老院”,不久又将其更名为“养济院”,用以收养“民之孤独残病不能生者”。为了确保“养济院”正常运行,朱元璋还将其写入了《大明律》,规定“凡鳏寡孤独及笃疾之人,贫穷无亲属倚依不能自存,所在官司应收养。而不收养者杖六十,若应给衣粮而官吏尅减者,以监守自盗论。”在朱元璋的重视和推动下,“养济院”在全国各地迅速建立起来,为无数贫困者提供了衣食无虞的家园。
在设立“养济院”解决弱势群体的“生”、“老”问题的同时,朱元璋又仿照宋朝的“惠民和济局”设立了“惠民药局”,来解决他们的看病问题。他要求各府、州、县都要设立“惠民药局”,并要求太医院对其实行业务管理。药局配备专业的医生和药物,为贫困百姓免费看病、施药。与宋、元相比,明朝的“惠民药局”明显提高了基层覆盖率,并强化了社会福利属性,达到了古代医疗保障制度的巅峰,开创了古代社会福利体系的先河。
朱元璋对穷苦百姓的关怀,一直延伸到人生的最后阶段。他知道丧葬费用对于贫困家庭来说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死”不起的问题古亦有之,他自己的父母就差点抛尸荒野。因此,他命令地方官员仿照北宋时期的“漏泽园”制度,建造免费公墓,专门用于埋葬那些因贫困而无力安葬的死者。免费公墓的设置,让贫困家庭的死者能够得到妥善安葬,体现了朱元璋对生命的尊重和对百姓的关怀。
值得一提的是,朱元璋的爱民政策,并不是仅仅为稳固其“家天下”而采取的统治策略,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行为。笔者得此结论,皆因朱元璋的所作所为大多与其个人经历有关,是“共情”而为。
比如,朱元璋出身行伍,且从底层士兵一步步崛起,因此,他对底层士兵的艰辛有着切身的体会。成为皇帝后,他就格外关注士兵的生活状况。且看《明太祖实录》卷九十二的这则记录:
上谕工部臣曰:“北平边地早寒,军士冬衣宜早给之。若俟其来请而与之,恐道远,过时不及。”于是工部遣官运皮袄六千、战袄、绵裤各二万,往给之。
工部没有考虑到的,皇帝却提前安排了。日理万机的朱元璋若心中没有士兵,又怎能对其有如此关怀。他不仅关心服役的军人,对他们的家属也照顾有加。例如,洪武七年,他命令各卫:“凡军妇夫亡无依者,皆送还乡,其欲改嫁依亲者听。”各卫遵命呈报愿守节者共四百零五⼈,朱元璋便令地方官员给其衣粮,并赡养终身。
朱元璋的家庭出身,注定了他与底层百姓间的天然情感。他的怜贫惜弱,概属这种天然情感的真实表露。和普通百姓的怜贫惜弱之心一样,缘于感同身受,自然而发。但弱者同情弱者,除了提供些许情绪价值外,往往无济于事。很多人都曾有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冲动,但心中的那把刀最终还是毫无声息地折断鞘内。正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爱莫能助。但弱者成了强者后,倘若没有忘本,仍然同情弱者,情况就大不相同了,随时都能上演一出快意恩仇。
朱元璋就是那个由弱者兑变而成的强者,他导演的一出出快意恩仇情景剧,常常让观众忍俊不禁、大呼过瘾。现摘录一段以佐证:
甲申。时修浚京师城濠,上幸三山门观之,见有役夫祼行水中,若探物状。上令人问之,则督工吏掷其锄水中,求之未得。上命别取
偿之,且复问之曰:“此类汝锄乎?”对曰:“类,但比所掷者差短
耳。”因命壮士赴水求得之,果如所言。上曰:“农夫供役月余,手足皴裂,亦甚劳矣,尚忍加害乎?”即捕吏杖之,顾谓丞相汪广洋曰:“今日衣重裘,体犹觉寒,况役夫贫困无衣,其苦何可胜道?”命罢其役。(《明太祖实录》卷七十七)
工头欺负民工,本是司空见惯之事;但朱元璋最为痛恨这种恃强凌弱的勾当。他当即“捕吏杖之”,并要求有司主管“命罢其役”,他用行动表明了一代君主对百姓疾苦的关注。在事件处理的过程中,为避免“役夫”受冻,朱元璋“命壮士赴水求得之”,后又愤怒责问督工“尚忍加害乎?”这两处细节记述,尤其让人动容。
如此“执法”,在今天看来,当属随性而为。这在以“圣旨”为法的封建时代,原是无可厚非的。但“随性”并非没有标准,朱元璋心中的最高标准,就是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或许正是这种将民生与行政合法性深度捆绑的治国方略,成就了留名青史的“洪武之治”。
需要指出的是,朱元璋掌控明朝三十一年,并不是一直“随性”而为。《明太祖实录》卷一七四记载。洪武十八年,他因百姓上书要求留任“善政”的县臣一事,对侍臣说:“且为政以得民心为本,能得民心,则其去也民岂得不爱而留之?”他告诫太子朱标:“民者,国之本也。凡为治以安民为本,民安则国安。”以上史实说明,朱元璋在其统治后期,已经把原先朴素的亲民爱民思维,上升为有意识的“以民为本”的治国理念。
用普通人的标准去评价朱元璋,是很难恰如其分的。他一生征战沙场,讨元平叛;惩恶肃贪,清除异己,展现出杰出的军事和政治才能。为推翻元朝统治、打败劲敌和稳固朱家的一统天下,他屠刀高举,杀伐决断,不曾有半点心慈手软。但对普通百姓,他始终是一个仁慈的君主。正如他本人所言:“朕为天下主,心常在民,惟恐其失所,故每加询问,未尝一日忘之。”(《明太祖实录》卷一七四)
综合史料,说朱元璋爱民如子,绝非誉美、夸张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