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

故事:何去何从

作者:栋林世馨   发表于:
浏览:22次    字数:5433  手机原创
级别:文学童生   总稿:33篇, 月稿:33

  这一次,程师傅可能真的要告老还乡。保安公司告诉他,年龄早就超过六十五,不便再与他续签劳务合同了。

  他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先前用工不规范,未能购买养老保险,也就意味着没有退休工资。他想着多工作一天,就多一点收入,减轻儿女的一点负担;同时又担心哪天自己不行了,一辈子未曾放下责任,偷得半日清闲。故此,近四五年来,他一直在纠结着自己的去留。

  初识程师傅是2000年,一晃二十几个年头。刚来单位那会,他承包食堂,我和同事都吃他做的饭菜,味道不错,大家喜欢。单位新食堂建成后,他没再承包,转行当了门卫,与我仍在同一部门。他官方认为我俩上下级;我个人理解是忘年交。他称呼我职务;我尊称他程师傅。他没随我职务的变动而改变称呼;我也没随他年龄的增长而改变敬称。他说他欣赏我的领导风格和为人处事,那怕挨批评也心服口服;我讲我认可他的工作态度和执着坚守,即使偶尔发点牢骚,也能理解、共情。

  门卫室是一个单位的门面,工作时间,是与群众联系的一个桥梁;闲暇时光,是同事三三两两聊天的乐园,我,是常客。我对程师傅的了解,是从这里开始,也是在这里加深的。他对我讲他的过去,也谈及他的未来。情深之处,我还半玩笑半认真说,他的一生真的不容易,哪天要写写他。可惜,随遇而安的我,除了来自外部的任务以外,从不强求自己,不枉自己“得过且过”的网名。一拖再拖,至今未能成文,后来见面,难免尴尬。

  六年前,我转岗,离开了呆了足足二十三年的部门,不再与程师傅同一科室。但毫不影响我俩之间的相处和交流。最近一次长谈在上周。程师傅的声音显然没有先前那么洪亮,重复的话语也多了。两颗下门牙不知何时狠心地抛弃了它跟随了几十年的主人,是否有所留恋,不得而知。只是它的主人对于它的离开很不适应,就连说话也略显吐字不清。见状,我的内心深受触动,阵阵波澜。岁月不饶人啊!是时候履行承诺,提笔写写我们的程师傅了。

  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一文中写到:“所有的幸福家庭都相似,每个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1952年,国家解放不到三年,依旧一穷二白,绝大部分普通民众的生活仍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程师傅选择在那年的五月来到了人世间,成为了这个再也没有了压迫的新社会的一员。

  程师傅的外公是位教书先生,婺源菊经人,多年在婺源石城的一个私塾任教,一直落住在程师傅的爷爷家,看着他父亲长大,并把自己独生的宝贝千金许配给他父亲。一段婚成,其中必有缘故,也许是感恩于大人的无微照顾;也许是顾及彼此的交情;也许是看中了小伙个高人帅;也许是看到小伙有些文化;也许是……而忽略了其他。

  那年一个夏日,乌云密布,闷热难耐,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果不其然,一场大雨如期而至,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的罪恶,随风狂舞,倾盆而下。它吓跑了农户的家禽;同时也冲散了一对初为人父人母的年轻夫妻。

  雨停后,程母不顾产后的虚弱,几度寻找家鸡的去处,终而未果,大失所望。她穿着湿透了的布鞋、拖着疲惫的身躯,灰溜溜回到家中。想到老人经验:如果坐月子的妇女湿了脚,不及时处理,可能会落下病根。程母顺手拿一把椅子坐下,一边摇着襁褓中半月大的儿子,一边烘着湿透的布鞋。

  得知家鸡尚未找到的情况,程父开始责怪程母:“鸡没找到,你还在这里烘鞋?”两人言语不和,几番争执。程父情急之下,竟然动起了手,程母深感心寒。

  菊经相距石城只有二十华里。宝贝千金被打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程师傅外公的耳朵里。他马不停蹄,前往探听虚实。在石城呆了二十年,到处都是熟人,他第一站没有选择女儿女婿家,而是到周边邻居家打听情况。谁知,程父从天而降,年轻气盛的他,口出狂言,冲向岳父说,“你这个富农还准备去我家,派民兵把你抓起来”。至此,整个事情闹得再也无法收拾。同日,程母的继母和小叔也来了,强行把她拉回了娘家。据说当时,程母死死拽着门的边缘不肯放手。第二天,程师傅的叔叔看到嗷嗷待哺的侄子,于心不忍,将他送到了外公家,让他回到母亲身边。

  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更是两个家庭的事。合也难,分也难。只是,合时,彼此喜笑颜开、你侬我侬;分时,则双方怒目相视、针锋相对。程师傅的外公,多年的先生,文字功底深厚。离婚诉状写得有礼有节、有根有据,胜诉无疑,程师傅的抚养权自然判给了母亲,并随母姓“何”。另外,程父在新中国第一部法律——《婚姻法》的全面实施下,被判刑八个月,相当于古代的“痒刑”。

  说实话,程父也不是一无是处,只是生性倔强,脾气暴躁。他读过几年书,参加过游击队,落实政策后,先后在婺源县税务局、清华水电站工作。不知是何缘故,中途又回乡务农。最后几经周折,在一位老革命的证实下才到税务局拿退休工资。

  一个离了婚带着儿子的女人长期留在娘家,始终无法躲避旁人犀利的目光,不是长久之计。53年经媒人撮合,程母带着程师傅与妻亡无孩的一男人重新组合一个新的家庭,尔后生下两个弟弟。继奶奶偏爱亲孙子,对程师傅则另眼相看,区别对待。程母眼睁睁看着大儿子深受委屈,也十分无奈,无能为力。那个年代不比现在,婆婆在媳妇面前有绝对权威,要不怎么有“媳妇熬成婆”一说。

  上天捉弄苦命人,58年继父因病离世。程母既为母又当父,拖着三个小儿艰难度日。屋漏偏逢连夜雨,外公又因历史问题,57年至59年劳动改造了三年,娘家一点忙也帮不上。

  并非程母离不开男人,而是她瘦弱的肩膀再也扛不起家庭的重担;孤独的灵魂再也提不起生活的信心。无数个黑夜,孤枕难眠,情绪极度崩溃,时常以泪洗面。苦苦支撑了两三年,终于61年再次改嫁到同村,重新找到归宿和依靠。

  年少的程师傅虽然随母再嫁,但大部分时间和外公一起生活,因为同村,有诸多便利。那四年是程师傅最快乐的童年时光。白天上学,晚上和外公一起看书、练字。外公家有很多书,比如:《三字经》、《农业第一》、《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等等,他爱不释手。爷孙俩多有互动,吟诗作对,其乐无穷。外公说,“七折岭”,他对“五峰尖”; 外公说,“笼里鸡”,他对“梁上燕”; 外公说,“门前溪”,他对“屋后山” ……外公笑眯眯点头赞许:他羞答答低头不语。他还说,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也对了对子,但他对得不完美,非常懊悔,感觉给外公丢了面子。客人说,“火红碳黑灰似雪”,他对,“谷黄米白糠如霜”。本来用“饭如霜”或“粉如霜”更为贴切。纵看他现在描绘时的眼色,仍能体会到他当时的心情,只差一点就是满分。

  “文字游戏”经常被人加上一个“玩”字,加以评论并嗤之以鼻,而我觉得它并不一定比“电子游戏”逊色。你看,现在的中小学语文课本,古诗古文内容明显比过去多了。

  又一场官司,程父争得儿子抚养权,程师傅回到阔别十二年的出生地——石城,与父亲和叔叔一起生活。由于思念母亲,程师傅本想保留母姓。可程父将他写有“何”姓名字的四年级课本撕得粉碎。从此,他再也不敢了,回到父姓。65年下半年起,与黄牛为伴,再无书可读。

  兜兜转转,一直单身的程父,觅得新偶。66年3月,上门到浮梁高岭杨桃山造纸厂江阿姨家。寡妇江阿姨原有两个儿子,大的两岁,小的几个月。一家人生活过得十分艰苦,住的是茅草做瓦、树皮当墙的茅屋。程师傅每天要做饭、打猪草。雨天就做草鞋,一天不得少于两双,少了,就会被责怪,甚至谩骂。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出生后,还得照看。稍大点,有时会挑柴上街卖。那时的他,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他描绘:“亲爹后妈住深山,披星戴月卖柴担,寒风不怜草鞋冷,手脚皲裂血染衫。”

  70年,杨桃山的一场大火烧尽了一片茅房,也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那片茅房里的居民举村搬迁至高岭村。他家只租了一间,人多,根本无法住下。而他,只能在别人家借住。

  考虑到高岭村人口增多,政府给它增划了庙降的一片水田。这片水田离高岭村足有五华里之远,需要派人蹲守,那样处境的程师傅无疑是合适人选之一。在那里,他白天放牛、耕田、栽禾、收谷,夜里看守农具。也好,只做单纯的劳动,还解决了住宿问题。他写道:“三春时节起凉风,庙降耘田跪水中,一双赤脚黄变紫,两片稚脸白趋红。”

  跌跌撞撞,苦难的岁月拖着沉重步伐前行。74年中稻成熟之季,程师傅,何叔,“大缺嘴”,仨人同在一片田间劳作。何叔先开口,“老弟,小程这孩子还勤快,娶你家义爱怎么样?”“那可不行,婺源佬,房子都没有。”“大哥,我看去你家合适。”何叔毫不犹豫,顺口而出,“他家肯放,我就肯要,我是蛮喜欢这小孩的。”

  两人的对话,不远处的程师傅听得真真切切,一颗年轻的心顿时小鹿乱撞。也许说者本无心,但听者却在意,一段姻缘从这里开始,好心人从中牵线搭桥,程师傅当年就入住了何叔家。

  76年,程师傅经人介绍到圆木厂上了班。从泥土里走出来,难免让人羡慕、让人高看。即使每月工资全额上交,但木尚未成舟,何叔仍然担心节外生枝,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心想:三年的考察期本就是自己定的,缩短一些也无妨。于是急择良日,快速完婚。77年元旦,程师傅正式入赘何叔家。

  都说上门女婿不好当,说话、做事得处处小心翼翼。吃饭时,老婆、岳父吃好的、新鲜的;他永远陪着岳母吃差的、隔餐隔夜的,有时避免难看,岳母就采用埋“地雷”的方式。日常里,长长短短,还有很多,一言难尽。回想过去,他也时常调侃自己:一辈子,三个妈妈四个爸爸,几人能比?

  与程师傅的交谈有多次,有关他,重要的部分我已铭记在心,其他部分只存大概印象。记得他曾经写过一份简历给我,一直放在随身的包里。打开时,折叠处都已裂开,边缘磨损厉害,甚至还有缺失。放太久了,好在字迹仍然清晰。他,78年到景东建筑公司从事后勤工作;79年到鹅湖公社农机厂当事务长;85年到鹅湖公社综合商店当副经理;92年去上海打工:93年到检察院管理工地;94年至99年到交警食堂;2000年至今在公安局。

  明眼人可能很快发现,简历不大完整。国营商店随着改革开放,纷纷倒闭,逐渐被私人商贩所替代。其实,程师傅早在86年8月就离开了综合商店。他不甘认命,不忍贫穷,一心想乘着改革的东方,奋力拼搏,大干一番,努力改变家庭面貌、提高生活质量。他从银行贷款一万,又找亲戚借款两千,购来一辆载重两吨的农用车,开启致富之路。可事与愿违,苦苦经营五年,到91年落得一堆废铁,血本无归。银行贷款,无力偿还,从而深陷经济困难的泥潭。

  记得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里有句台词:舌头,连根骨头都没有,却也能杀人。枣花公爹一个人满脸愁容坐在湖边喃喃自语的画面,我至今记忆犹新。“小程欠了一屁股债,恐怕这一辈子也还不清。”“跟着小程这个男人,永无抬头之日了。”“要是我,就跟他离婚,这么好高骛远,自不量力。”……一句句讽刺,一句句挖苦,听得程师傅的岳父岳母内心抓狂。那些流言蜚语成为了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个稻草”。本来就少有文化、思维原始、想法简单的夫妇俩,心里严重失衡,出于保护女儿的本能,开始施压女儿,主动提出离婚。程师傅没有纠缠,表示理解,爽快答应,默默接受妻离子散的现实。背负行囊,孤身一人独奔上海的一幕就是接这里的。那一万银行贷款,直到2001年才还清。

  人与人之间,相处时间长了,总归是有感情的。程师傅离婚时,夫妻感情并没破裂。再说,岳父岳母也不是绝情之人,只是想对购车事件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两夫妻分开大半年后,重归于好,还一双儿女一个完整的家。

  程师傅在局里的主要工作就是当门卫和打扫大院。一年四季,冬去春来,除春节回去一趟之外,他日夜坚守。有任局长,品味高,注重绿化,发动大家,美化庭院。整个院子分有樟园、桂园、竹园。一到某季节,樟树的叶子就会到处乱飞。幸有程师傅不辞辛劳,及时清扫,才保庭院卫生始终清洁。正因为工作认真负责,局长一任接着一任,他自岿然不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程师傅和我们一样,是位普通人,却有自己的个性。他喜欢看书、写字、养花。记得有一次,他大大小小养了七八盆花,摆在门卫室门的两边。局长看到,觉得不妥,要求其撤走。他一听,十分不悦,说,“人在花在”。好在局长格局高,没与他计较。后来是分管领导出面做其思想工作,把花挪到门卫室边侧。一墙角之隔,换来两人各下台阶。

  这些年,与程师傅的互动不仅限于聊天,偶尔也玩点“文字游戏”。虽然不高雅、不擅长、不讲平仄、不求韵律 ,甚至有些许拼凑,但读得顺口、能表心意,自娱自乐的效果不受丝毫影响。

  他作:

  雄鸡报晓五更凉,晨起握帚老汉忙。

  有人敲门无应答,忽见结发站身旁。

  我和:

  清风不惜劳作苦,戏耍落叶满空舞。

  幸有勤汉尽职责,院整地洁比天府。

  他作:

  感廿载风雨无悔,

  谢人生幸得光辉。

  英年入得威武门,

  劼毖深院守来回。

  主勤事从未言累,

  任劳怨只求善美。

  鼓斗志不怕年高,

  励老马识途报晖。

  我和:

  人逢盛世喜盈门,

  身藏三宝精气神。

  头顶春夏忠职守,

  脚踏秋冬忘归程。

  肩负使命无大小,

  胸怀初心护安平。

  才疏意恐词不达,

  叔宝敬德赞此人。

  伴君数载,终有一别,写文留念,赠言共勉。“幼小无力意念坚,四父三母惹人怜。中青顺世酬壮志,自谋生计不等闲。手勤骨傲千般苦,身微责大少安眠。纵有情丝缕缕在,卸担修心颐天年。”

  文章已经写完,题目却迟迟没有确定。想到:程师傅也曾姓过“何”,如今,他的儿女又随母姓“何”。再加上他现在正处于是去是留的十字路口,就取《何去何从》吧。

  2025年3月12日

【审核人:凌木千雪】

99Ai聊天   收藏   加好友   海报   26分享
点赞(0)
打赏
标签:

发布者资料

热门文章

民间故事

查看更多民间故事
    首页
    栏目
    搜索
    会员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