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惊蛰，我结束了42年的职业生涯。为熨平退休生活的褶皱，我在安徽老年大学同时报了书法、古诗词和太极剑三个班——墨色里藏着时光的纹路，平仄间含着呼吸的节奏，剑锋上凝着生命的圆转。
晨课总从与碑帖的对话开始。褚遂良《大字阴符经》里的“天”字在晨光里愈发清癯，起收提按间藏着欲说还休的力道。初学时总被“发”字绊住手脚，枯笔处尤似秋风扫叶。吴文平老师将六字真经“打点、蓄势、发力”化作笔尖舞蹈：笔肚轻提如白鹤亮翅，笔锋游走若春藤攀墙，在将断未断处突然发力。如今临到“五贼在乎心”的“心”字，总要将卧钩写得极慢，松烟墨在檀皮宣上洇开时，能听见笔毫与纸面撕扯的微响。晨露偶尔从紫藤架坠落，正巧点在收笔的飞白处，倒像给这场纸墨交锋添了枚透亮的句号。
暮色漫进书斋时，常与古诗词课的心得互证。叶斌先生教《将进酒》，让我们用酒令节奏拍案，惊得梁间新燕斜飞;品“寻寻觅觅”时，含着的薄荷糖在舌尖化开清冷。渐渐明白，唐人狂草里奔涌着“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豪情，宋人行楷间收着“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婉转，元人行草中藏着市井烟火气。如今我的笔记本里，“云破月来花弄影”的雅句旁，常伴着“外卖小哥汗透衫”的俚语——平仄格律不再是镣铐，倒像给古旧的文字接上了新枝。
塘西河的银杏转金时，太极剑课迎来最好的时节。洪平教练说我的“蜻蜓点水”总欠火候，剑穗与脚步永远错着半拍。改用意不用力后，某日剑锋旋腕划出新月，竟兜住几片早凋的银杏。金叶在剑影里浮沉，恍如被剑气凝滞了飘落的轨迹。这才懂得“青龙出水”接“风卷荷叶”的妙处：剑锋的弧线与笔锋的提按，原是同一种生命的圆舞曲。
乙巳春节通临《阴符经》时，发现执笔的手不再颤抖。砚池里宿墨渐稠，远处传来童子诵诗声：“莫道桑榆晚……”原来笔锋里的顿挫、剑招中的回旋、平仄间的换气，都是把光阴揉碎重组的秘法。当松烟墨渗进宣纸的肌理，当剑穗截住飘落的秋叶，衰老，便在这专注的软磨硬泡中，悄悄放慢了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