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场,是村里人总结农事的露天会场,与收获紧紧连在一起。土地在打谷场上向农人兑现承诺。无论夏收还是秋收,村里人都会将自己辛勤耕耘所获的劳动成果汇集在这里。打谷场就像村里人的脸庞,在收获的季节里微笑荡漾。因此,它或圆或方,总是被收拾得光光亮亮,阳光铺在上面,黄灿灿地耀眼。
黄河第一声解冻的春雷响起,大地蓦地被惊醒,兴奋地喜叹一声:“呵,春天来啦!”在它怀抱里熟睡一冬的万物听到后开始萌动,你挤我、我挤你,挣扎着钻出地面。这时,我和小伙伴们纷纷跑出家门,潮水般涌向敞亮的打谷场。很快,场院里这儿一堆,那儿一伙,跳绳的、斗陀螺的、踢毽子的、滚铁环的、摔纸牌的……欢声笑语传遍空旷的田野,春意从打谷场上闹开了。
我的家乡宁夏中卫是黄河的宠儿。从秦汉铺展而来的万亩良田,依偎在黄河两岸,备受滋养,肥沃富饶。庄稼人在田里种豆、种麦、种玉米。清明过后,庄稼被土地催促着,一个劲儿地生长。转瞬,田野里碧浪汹涌,起伏摇曳。放眼望去,无边的绿色中,独独空出一块白亮的打谷场,给农人对丰收的想象留出足够向往的空间。这时节的打谷场,盛放着人们心中无限升腾的希望。
此时,侍弄了半辈子庄稼的母亲,正在离打谷场不远的麦地里薅草。她抬头望了望偏西的太阳,直了直腰,放下手中的活儿,扛着锄头到打谷场上锄了锄杂草,捡了捡柴棒,为打谷场洗了一把脸。缓了缓劲儿,母亲又扛锄头下地了。
母亲在田里劳动,我们几个小伙伴约到打谷场玩过家家。我们在打谷场离水渠最近处寻一块地方,分完工后煞有介事地忙活起来。扮“爸爸”的毛毛拿葫芦瓢在小渠舀一瓢水,埋头和泥、盖房、打炕、做家具。扮“妈妈”的我在地上铺一块小木板,用铅笔刀切馍块、锅巴、韭菜、西红柿。扮“孩子”的青青从小柳条筐里拿出摔不破的塑料碗和充当筷子的冰棍棒,一一摆好,手托下巴蹲在一边等候。我们默契地忙上一阵,我喊一声“吃饭咯”,毛毛把沾满泥巴的手伸进小渠里洗了,我们“家”就开饭了。我们的“家”时不时还会有几个客人造访,一般都是比我们小的冬冬、小海他们几个。小伙伴一多,我们便在宽阔的打谷场上玩一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那爆发的阵阵清脆笑声响彻打谷场,响彻我们的童年。
仲夏的太阳眨眼间将一地的麦子煮熟。村里人抑制不住巨大的兴奋,神经也进入高度紧张状态,犹如临战的士兵。割麦的通知一下,他们拎着镰刀,迈着快得能擦出火星的脚步,从四面八方“开”进麦地。这时,屋院里吃过上好豆料的老黄牛,正在树荫下慢慢地反刍,目光里满含着对主人优待的感动。它暗下决心,一定要使出浑身力气,替主人把一车车麦子稳稳当当地运送到打谷场。
人畜齐心合力,在田野通往打谷场的黄土小路上往返奔波三天后,打谷场上的麦垛堆成高低起伏的山岭。此时的打谷场完全是一位神情严肃的考官,即将审阅农人呈交的答卷。而牵着套好碌碡的牛,准备碾场的村里人,则像马上进考场的考生,心里忐忑不安,到底能打多少粮食,心里没个底。不知是谁对牛“哞”的吆喝一声,牛拉着碌碡迈开脚步,开始碾场了。牛倌一扬手中的鞭子,那牛就加快步子,在麦场上转圈儿。干爽的麦粒儿在碌碡的碾压下纷纷脱离了麦穗壳,哗哗啦啦地落下去。场里的男女老少都抡了木叉,手脚麻利地抖麦草、扫麦粒、垛麦草。忙乎一天,场碾完了,村里人站在场院里大声地谈笑,互相比较着各家麦粒堆的大小。可实行“责任制”这一年,家家高产,哪家的麦粒堆都是山一样的大,比较半天也比不出大小。记得奶奶掰着手指数完装满麦子的蛇皮袋后,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叫道:“老天爷呀,整整五十袋!我活了六十岁,咱家头一次收成了这么多麦子!”说着,眼里竟涌出激动的泪水。
在打谷场上,村里人于第一时间感受着收获的喜悦,体验着作为一个农人朴素的骄傲。
夜晚的打谷场上一片静谧。如水的月光,无声无息地流泻在麦秸上,微风过处送来阵阵麦香。几个半大的孩子躺在软乎乎的麦草上,眨巴着星星一样的眼睛,静听看场老汉讲着神秘而又遥远的故事,渐渐地打盹儿,微笑着进入梦乡。
深秋的田野空旷而辽远,此时的打谷场歇息了,仿佛生完孩子的少妇宁静而慵懒地享受美好的时光。场院四角堆放着六七个被人遗忘的草垛,在夕阳里拉出或长或短的影子。村里消闲下来的女人,手里握着纳了一半的鞋底,腋下夹了小板凳,向打谷场走来。她们身后跟了一群小鸡,碎碎地叫着。进了场院,女人们倚靠在打谷场一角的草垛上,拿出活计,打开话匣子,边纳鞋底,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磨。而那些小鸡,早已四散开来,迫不及待地刨起谷草,乘着这一天最后的时光寻找谷粒儿。
十二月的一场西北风刮过后,隆冬的大雪无声地覆盖了偌大的打谷场,抹去村里人往昔农事上所有得失成败的记录。此时的庄稼人正在积蓄一冬的力量,准备来年从头开始大干一场,再次到打谷场上验证自己不凡的耕种实力。
侍弄了半辈子庄稼的母亲,在打谷场上屡次摘取“产粮能手”的桂冠。打谷场在母亲心里是别样的庄稼院,这里记载着母亲作为一个优秀农民的荣耀。
打谷场置身于土地里,是浓缩了的土地,农人在打谷场上种下深切的期望。收获,让打谷场的存在具有永恒的意义。世代以土地为命的庄稼人对打谷场的守护,一如对自己生命的守护。如今,村里什么都改变了,唯有打谷场这片神圣之地仍旧光溜溜的,敞开如初。它敞亮在乡村的历史深处,敞亮在庄稼人的心中。
小溪旧梦
粗粗的老槐树上垒着喜鹊窝,一群喜鹊绕树杈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时地有粪便掉在树丫上,我皱着鼻子把头转向东一处西一处仄仄斜斜的屋宅。这时,总有一两只雪白的小羊羔从墙洞蹭出来,跃几个蹦子,激动得发狂,急得墙内的人“咩咩咩”地用羊的叫声唤着羔羊,但它稍愣一下就撒腿顺墙根溜了。这种小把戏早已勾不起我的兴致,我仍旧坐在溪边,两只光脚丫搁在溪水里,让溪水温柔地滑过脚面。我打量着水底里小小的圆石子,虎皮一样的花纹,潺潺的溪水流过,像活了一样。我看着看着就发起呆来,想这铺满小石子的溪底,莫不是小溪的摇篮,让这溪水睡着淌去,要不它日夜不停地流淌,早就累死了。这么想着,我不再替小溪担心了,渐渐地有些发困,眼睛一眯一眯的。忽然,两只肉肉的小手悄悄地蒙上我的眼睛,我的心儿顿时欢腾起来,我知道是冬冬来啦!果然我一掰开那肉肉的小手,他就哈哈哈地笑着跳起来。我看见他又穿了一双崭新的塑料底鞋子,脚旁还放着一个空瓶子,我马上明白了,他又要带我去捉鱼儿!冬冬揣好空瓶子,牵了我的手,顺着小溪朝田野跑去。田野里的小溪有美丽的红金鱼哩。
弯弯曲曲的小溪像一条长蛇,绕过村子钻入田野。小溪一进田野,仿佛由一个黄毛丫头出落成秀丽的大姑娘,愈发地清澈了。勇敢的冬冬牵着我的手顺着小溪进入田野深处,脱了鞋连空瓶子一起递给我,卷起裤管下水了。
在我的心目中,哪有比美丽的红金鱼更惹人喜爱的呢?那闪闪的红鳞,翘翘的红翅,亮亮的眼睛,圆圆的小嘴,多可爱呀!我往空瓶子里装了溪水,捧在手里,静静地等待冬冬给我捉金鱼放进去。
“抓到啦!抓到啦!”冬冬猛然在小溪里兴奋地喊着。
“太好啦!太好啦!”我听见后在溪边上高兴地叫着。
冬冬握着金鱼朝我走来,我捧着空瓶子向他走去。冬冬对准瓶子松开手,“叭叽”一声,红金鱼掉进瓶子里,它以为又回到了小溪,畅快地拍打着小巧的尾巴,在瓶子里欢蹦乱跳。我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冬冬也笑得脸上的酒窝深深的,像红金鱼的圆嘴儿。我捧着瓶子,冬冬挨着我的肩膀,我们一起逗着红金鱼沿小溪向村口走去。
走到村口,天黑了,才发现冬冬的鞋子不见了。我顿时后悔得要命,恨自己不长记性。我怯怯地对冬冬嗫嚅着,冬冬说:“别怕,我们去把它找回来吧。”于是我们返身找去,可溪边上早已没有了鞋子的踪影。我们像两个吃了败仗的人,垂头丧气地在溪边上走着。我知道冬冬回家又要挨一顿骂,心里难受极了,可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是低着头,与他一起走着,任红金鱼在瓶子里欢实地翻跟头。
我已记不清冬冬这是第几次为了给我捉鱼丢鞋子了,每次回到家后,冬冬挨了大人的骂,就老实待在家里,我则成天守在瓶子旁看红金鱼游来游去。过几天,红金鱼思念小溪了,就不想动了,也不吃我喂它的馍馍渣,孤单单地死去了。
我伤心一阵,又坐到村前的小溪边,静静地望着溪水想心事。这时,那两只肉肉的小手又会悄悄地蒙上我的眼睛。我的心儿又随之欢腾起来了,掰开那肉肉的小手,看见冬冬又穿一双新鞋,脚旁放一只空瓶子。他又牵了我的手,蹦着跳着向田野跑去……
我捧回了许多条美丽的红金鱼,冬冬丢了许多双新鞋,我的心儿欢腾了许多次,忧伤了许多次,我和冬冬渐渐长大了。
那天,冬冬的爸爸从城里开了小货车,来接冬冬到城里上学。临上车,他看见我难过的样子,抓住我的手,说过几天就回来给我捉鱼去,我努力露出笑容把他送上车。车开动了,他挥着手向我告别,我看见他那乖乖的模样,眼泪就禁不住流了下来。
冬冬走后,我依然每天坐在小溪边,等待他悄悄地蒙上我的眼睛,可他再也没有来。
以后的岁月里,冬冬微笑时深深的酒窝和那活蹦乱跳的红金鱼不时地在我眼前浮现。
后来,我到北京进修,听到冬冬大学毕业后也分到北京的消息后,回到寝室躺在洒满月光的小床上,幻想着与冬冬见面时的情景,激动得一夜没合眼。纵然是王实甫在世,也抒写不尽我的万般柔肠。
费了一番周折,我终于打听到了冬冬的住址。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装扮一新,用颤抖的手敲开了冬冬的门。见到冬冬的一刹那,我的心快跳出了嗓子眼。我羞怯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英俊的青年,努力找寻他儿时的影子。但我分明看到了一脸的疑惑,他居然没认出我来!
我自我介绍了一下,又提到了童年的小溪,原以为他会激动地拥抱我,没想到他只是若有所悟地说:“哦,想起来了。”就像想起了一个普通的熟人而已。我又说起小时候他给我捉金鱼的事,试图勾起他美好的回忆。可他显得很淡漠,只是给我滔滔不绝地讲起他优越的工作环境、宽松的住房,以及他名校毕业的未婚妻……我心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难过。我苦苦追寻了近二十年的梦,在找到的那一刻无情地破碎了。
我拖着发软的双腿,迈出了冬冬的家门,迈出了他敷衍的笑容,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泪流满面。泪光中,我又看见了那条活蹦乱跳的红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