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挨了母亲的鸡毛掸子抽,还是在八岁那年冬天,外面冰天雪地,万物萧瑟。家里的壁炉烧着木头,父亲偶尔会用铁铲,扯几块蜂窝煤进炉子。我和小我三岁的弟,坐在壁炉前烤火,白雪皑皑的屯子,关不住我们,趁着大人不注意,趿拉着母亲手工缝制的棉鞋,出去滑冰,或者打玻璃球玩。把布棉鞋弄湿了,脚冻得像被猫挠了,生疼。厚着脸皮磨蹭回房间,脱了棉鞋在炉火上烘烤,满屋都是一股子臭脚丫子味儿,棉鞋湿了,父亲母亲一般不怎么责备。倒是我夜里尿了母亲刚做得棉花褥子,簇新的棉花呢,母亲刚从卖棉花的贩子手里买的,给我们姐弟,一人做了一床褥子,外边是唐绒料子,手感柔软,贴在皮肤上很暖很暖。就两床褥子,母亲步行去乡上农贸市场,卖掉养了一年的大骨鸡,还有几十斤南果梨换来的。棉花洁白如雪,堆在一只红色包袱里,仿佛一朵一朵白云。蓝色白花的唐绒布,忍不住看一眼又一眼。母亲说了,快过年了,做新褥子铺着,压福,迎接好运。一床褥子用了四斤棉花,母亲足足缝了两个下午。以往我和弟铺的褥子,短小不说,全是家里人穿过的旧衣服裤子缝制的,棉花也是用了好多年的旧棉花,躺在上面硬邦邦的,不舒服。母亲一针一线,缝好褥子,摆在陈旧的苇席上,屋子显得亮堂许多。我如获至宝,要知道如此清贫的日子,拥有一床新褥子,那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儿。有了新褥子,枯燥乏味的夜晚,充满诱惑,也能相拥着做一个好梦。同几个伙伴在一起游戏,我有了炫耀的资本。我一边跳房子,一边对他们说,我有新褥子,新棉花做得褥子,相当暖和。小菊和陆大凤撇撇嘴,不屑一顾说,不就是一床褥子?又不是猪排骨,棉花糖。嗨!你吃过棉花糖?哼!想必你连听也没听过。俺大舅在城里,他每次来俺家,都带好几样糖果,熟肉,你吃不到,根本吃不到。我梗着脖颈,有啥了不起,你大舅就是大舅,又不是你爸,有能耐让你爸也拿出排骨,棉花糖来?陆大凤说,小清,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人家大舅二舅都是他舅,他若想吃,吱一声,他舅还不乖乖送来?再看看你俩,有什么?穷个叮当乱响,搁这里给我充大尾巴狼。我气呼呼的弯腰捡起母爱为我们缝得毽子,拉起弟弟的手,转身往家走。
那晚,天没黑透,不等母亲催我们钻被窝,我主动洗了脚,铺好新褥子,躺下了。那叫一个舒坦,四肢展开,和新唐绒布,新鲜的棉花紧紧偎依。又停电了,也没什么娱乐设施。借着母亲在煤油灯下缝缝补补的光儿,我看了一会儿小人书,对,叫《林海雪原》。看着看着,困意袭来,头一歪,书一落,整个人迷迷瞪瞪睡着了,睡了就做梦,一梦跟着一梦,能飞檐走壁,也能在海上飞。天光大亮时,南河屯醒了,公鸡打第几遍鸣儿不清楚,反正比我醒的早。以往我和弟弟共享一床被褥,有时候,半夜冻醒。冷丁换了新褥子,又是一个人睡,那叫幸福。父亲在院子里,挥舞着镐头,一下一下劈柴禾,雪色的屯子,房子,山脉,静默的树木,都是如此冷清,萧瑟。顺着堂屋通向厨房的木门,吹来一阵一阵玉米碴子粥和咸萝卜的饭菜香。我吸了吸鼻子,肚子在咕噜噜叫。弟弟在炕头这时也醒了,大概和我一样被饭菜香喊醒了。我动了一下身子,觉得大事不妙,褥子上湿漉漉的,咦?什么情况?我一掀被子,妈呀!我尿褥子,我居然把新褥子尿了。这意味着什么?一顿胖揍是逃不掉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最该做得是把褥子叠好,放在炕梢儿,越害怕被弟弟发现,越出漏子,弟弟鼻子尖,嗅一嗅空气,不对劲儿,姐,你……是不是尿炕了?我矢口否认,你才尿炕。我没尿!我挡着弟弟,不让他看到被我尿的褥子。哪料到,弟弟比猴子还敏捷,他从我咯吱窝钻过去,一抖搂褥子,天老爷啊,好大一块尿疙瘩!像前街梁老三的刀疤脸,妈——妈,俺姐把新褥子尿了!我伸手没捂住弟弟的嘴,母亲刚好推门进来,准备洒水扫地,听的一丝不漏,母亲看到新褥子被画上地图,心疼毁了,从红柜上抓起鸡毛掸子,照准我屁股,好一个抽,边抽边骂,顶大个姑娘,还尿炕,长大了没人要!我哭着用手挡鸡毛掸子,挡不住,根本挡不住。我跳下地,落荒而逃。尿湿的新褥子,晾晒一个日头,晒干了,也结了硬疙瘩。母亲只好拆了唐绒,洗了洗,那尿味轻了许多。
那件事后,南河屯的人在街上遇到我,给我起个尿炕精,不叫我大名,也不叫我小名,走哪都叫我尿炕精。
说起棉衣棉裤棉被,还得是母亲那一代人,手工缝制的棉衣棉被,精致,暖,耐寒,再冷的寒冬,有一床棉花做得大棉被,加上热乎乎的大炕,也不惧怕漫长的冬季。我结婚那会子,九十年代中期,商城有卖机器加工过的棉被,棉袄什么的,母亲却坚持亲手给我做四铺四盖,就是四床新被,四床新褥子。一针一线,弯下腰,用母爱缝制。褥面被面基本是绸缎料儿,敞亮,时兴。南河屯嫁闺女的,统统选绸缎,拿得出手,也是身价的标注。棉花,不是旧棉花弹的,买的新棉花。人这辈子就结一次婚,不能含糊,也不好敷衍。我的四铺四盖,褥子和被,棉花摊得很多,厚实,上车时,好几个男劳力抬着,扛着,风风光光的,也体面。我在村里住了四十年,搬进城市,母亲做得被褥,一床也没带。买的是蚕丝被,不占地儿,柔软,方便携带。棉衣棉裤棉鞋,出来羽绒服,旅游鞋,马靴子等,也有服装厂做得棉袄棉裤,现代社会,快节奏的生活。人们讲究的是快餐文化,速食面爱情和婚姻,哪里还有父辈那一辈人勤俭节约,吃苦耐劳的精神?更别说手工做棉袄棉被了。大姐家的两个姑娘出嫁,大姐想着自己做几床被褥,做嫁妆。孩子们极力反对,商场柜台,网上应有尽有,花样繁多,再说什么四铺四盖的,九零后,零零后压根不认同这些陈规陋习,结婚,他们追求简化,旅游度蜜月,或者老亲旧邻在饭店坐几桌子,搓一顿,上点礼金,满足。儿子小时候穿的棉袄棉裤,出自母亲和婆婆的手,读初中后,就穿羽绒服了,嫌弃手工做得棉袄棉裤土的掉渣。别说儿子,我一个七零后都不穿手工棉花缝制的棉袄棉裤,一件羽绒服一穿就是一个冬天,哪还轮到上别的棉衣棉服?
有那么一刻,尤其是回到老家,和父母围坐在大炕上,不仅想起母亲做得棉衣棉裤棉被褥,想起曾经的岁月,日子虽然苦涩了一点,艰难了一点,活得无忧无虑,心怀天下,坦坦荡荡,干干净净。
那天,与母亲坐在老屋的炕上,谈论小时候,我不小心尿了新棉花做得褥子,以及我尿炕精的绰号,母女俩不由得开怀大笑,笑声惊飞了落在窗台上的两只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