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学生放寒假伊始,一所培训学校作文辅导班招聘语文教师。鉴于主管部门不允许在职教师参与辅导班上课的禁令,应聘人数不多,竞争力自然减弱,我作为一位普通的退休职工,依仗曾经在工厂技工学校担任过语文教师的资历,试讲时凭借伶牙俐齿一阵神侃,竟然获得录取聘用。
既然被培训学校作文辅导班聘用为教师,自己理所当然恒下一片苦心备课,使出看家本领讲课了。在培训学校作文辅导班授课虽然卖了力气,但是,每周两个课时,况且学校地址在我家附近的西安大路,上下班方便,感觉还算轻松。
两个课时过后,班级学生数额,由原来的十一人増至二十人,领导对我的授课功底和水平十分赞赏。
第三个课时即将开课的时候,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由校长领着走入教室。没等我开口说话,女校长手指身旁的姑娘朝我介绍:“这位中学生名字叫郑莹,特别热爱学习,本来家居农村,她的父母为了给孩子创造一个优良的学习环境,特意把家搬到长春,两口子打工挣钱供孩子念书不容易,因此,学校减免她部分学费,王老师对学生可要一视同仁,不能嫌贫爱富,冷落了我们的小郑莹……”说完,校长呵呵笑笑。我连忙朝校长说:“校长说话真幽默,我岂是势利小人呐,况且我经历过苦涩的知青岁月,品尝到下岗生活的艰辛,更懂得老百姓教育投资不容易。”其实,用不着校长介绍,眼睛瞅着女孩手拎塑料袋里,一本破旧的作文辅导书,一本老掉牙的《新华字典》,便知她家的日子捉襟见肘了。
讲课时,从学生们的眼睛里,我扑捉到“满意”的神色。
授课结束,同学们穿戴好外衣,陆续走出教室。我站在讲台旁边如释重负的抻了个懒腰的功夫,眼波瞥见第三排课桌上的一本《新华字典》,不需探讨,瞅它破旧的模样,便知是郑莹的。 这孩子,是马虎还是缘于字典破旧,不怕丢失 ,有意下课没带走?万一其它班级在这教室上课,字典丢失怎么办?一本字典倒是不值几个钱,可是也不能过于随意呀。我心里思忖着,走到书桌前,随手抄起字典,欲放入书桌膛的瞬间,字典在手中停滞了:这本破旧的《新华字典》似曾相识。我双手捧起字典,翻弄几下书页,合上字典瞅瞅封皮儿,尽管书页泛黄封皮儿斑驳点点,仍然无法掩饰它的本色。眼下的这本字典,我太熟悉不过了,婉如与久别的旧友重逢。天底下竟然存在如此的巧合,难道真的是那本字典重现……我使劲儿眨了眨眼睛,一只手摩挲着封面在寻觅着……我终于寻找到了隐约呈现的“王平”两个字。没错!千真万确,它就是伴随着我走过知青岁月的《新华字典》,字典把我引入迢远的年代,前尘影事纷至沓来……
一
四十多年前的我,正值青春年华。
火车呜呜鸣叫着,奔驰在辽阔的平原上,窗外,沃野翠绿。挂锄时节,从集体户回家的我,漫不经心的欣赏着火车掠过的乡间美景。
“大哥,你是沟外刘家屯集体户的下乡知识青年吧。”
坐在我对面座位上,一位学生模样小姑娘主动与我搭话。我们集体户所在的刘家屯,和邻屯靠山屯的南面是大山,缘于排水泄洪的需要,当地农民在山下挖一条排水沟,人们习惯把排水沟西边的靠山屯称为沟里,把排水沟东边的刘家屯称为沟外。小姑娘如此熟悉我们集体户所处的地理环境,一定是位当地人啦。于是我问她:“你是咱们当地人吧?我怎么不认识你?”
姑娘浅浅一笑:“我是沟里靠山屯的,我叫郑亚凡,我见你去过俺们屯,俺们农村人多,你一时半火认不全,可是你们知青少,屯里来个陌生人,一搭眼就认准了,我经常去靠山屯集体户,全户同学我都熟悉,和我最要好的女知青是李百荣大姐。”
“是吗?李百荣,我太熟悉了,她是我们学校一个年级的同学……”
说话间,我打量着郑亚凡:头发乌黑发亮,两根小辫很粗,五官端正,面色白皙,脸上挂满稚气;上身着白底小粉花衬衫,下身灰色裤子洗涤得发白。若不是衬衫裤子上打着补丁,很难瞅出她是位农村姑娘。
我和郑亚凡唠扯一阵儿靠山屯集体户同学的情况,谈到她在学校学习成绩时,她问我:“大哥,听李百荣大姐跟我提起过你,她告诉我,你的名字叫王平,在学校念书的时侯学习成绩优异,是个识文断字的人,有件事儿,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帮你忙?我从长春到刘家屯,两眼一团黑,能帮你什么忙啊。”
“写作文啊,我可发愁了,老师暑假留作业,有一篇作文题目是《忆苦会感想》,畏难情绪困扰着我,我感觉老难写了。”
“作文知识啊,主要靠平时积累材料,观察生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问题,像类似《忆苦会感想》这样的作文题,最好是亲自参加一次忆苦会,根据忆苦会上老贫农所讲述的内容,归纳着来写,就会得心应手,钢笔在稿子上运作自然挥洒自如……”
在我讲述这番话的时候,郑亚凡两只眼睛盯着我的脸庞,目光中飘洒着钦佩,看得出来,她是在专心致志倾听着。 火车快到长春站了,郑亚凡又试探着向我提出一个问题:“王大哥,我还有一件事儿,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我嘴里问句“什么事儿。”心中嘀咕:这丫头今天哪来这么多事儿啊?
“我长这么大,头一回来长春姑姑家,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们家,俺妈不放心,对俺千叮咛万嘱咐……”
说话间,郑亚凡从下衣兜里取出一个写着字迹的信封,递给我看:“这是俺姑写给俺家书信的信封,俺爸说,姑姑家距离春城剧场不远……”我从她手里接过信封,看罢后告诉她:“问题不大,我家就住在朝阳区重庆路,一定能帮助你找到姑姑家。”
“王大哥,那可太好啦!”
郑亚凡喜形于色。
从长春站下火车,我领着郑亚凡乘坐六路公交车,到五商店下车,由我指点,很快寻找到她姑姑家。目睹她们姑侄见面,我才放心离去。
二
我在家仅仅休息了十多天,便回到集体户。正赶上大队开展“一打三反”运动,宣传队里缺乏“笔杆子”写材料,凭借肚子里少许墨水的优势,我成为“一打三反”宣传队的成员之一。大队分配包片任务,恰巧我被分配到郑亚凡所居住的靠山屯。
我上任的第一天,生产队召开部分社员参加的运动动员会,缘于“一打三反”运动主要是打击现行反革命,因此,必须狠抓阶级斗争,动员会以老贫农忆苦思甜为尾声。
大会上,队长和我先后讲述了开展“一打三反”运动的重要意义、开展运动的几个步骤等内容。而后,内容为一位老贫农忆苦思甜。这功夫,在参加会议的人群当中,我看见了郑亚凡的身影,在我俩目光对峙的瞬间,她欠开嘴唇微微笑笑,其用意心照不宣了。
队长高声呼喊:“下面请老贫农忆苦思甜,忆苦前,宣布一项规定,地富子女请退场。”这一嗓子之后,我见三四个社员转身灰头土脸离开会场。郑亚凡脸色骤然煞白,犹豫片刻,竟然也尾随退场人员其后往门外走。姑娘的这一举止令我惊愕,张开嘴不由自主朝她叫喊:“郑亚凡,你等一等……”听见我的声音,她收住脚步,两只疑惑的眼睛挂着泪珠望着我,似乎在期待着什么。我伸手拽住队长的衣襟,把他拉到墙角询问他:“队长,郑亚凡退场是怎么回事?”
“啊,他家成分高。”
“她爸爸是地主还是富农?”
“都不是,她爸也是富农子弟,她爷爷是富农,早死了。”
“小姑娘酷爱学习,暑假里,老师布置作业,有一篇作文题目是《忆苦会感想》,她想参加忆苦会,倾听内容然后写作文,可不能把她从会场上撵走啊,再者说,她是富农分子的孙子辈,不属于富农子弟啊。”
听完我一番解释,队长沉吟几秒钟,像是对我说,也像是自言自语:“可也是……”
我不失时机的转身朝郑亚凡下达命令:“郑亚凡,队长说了,你有资格参加忆苦会。”姑娘回过身,我见她止住抽泣,脸色变得微红,稍稍忧郁的眸子里闪烁着谢意和友善。
一天晌午,我在一户社员家吃完派饭出门,见郑亚凡只身一个人站在乡间小茅道上。看得出来,她是在刻意等待我。见到我的身影,她迎过来朝我说:“王大哥,作文我写完啦,有几个生僻字不会写,明天中午请你去我家指教。”
“谈不上指教,咱们互相磋商,好在我身边携带一本《新华字典》,怎么样,实践出真知吧,听完忆苦会,作文写起来才流畅。”
“是……”她承认我的观点。我正欲转身奔向生产队,郑亚凡突然伸手拽住我衬衫衣襟:“王大哥,我还有事儿……”
我收住脚步:“有事儿就说。”
她紧闭双唇咬着牙关,像是在鼓动勇气,但是,几秒钟后,开口讲话依然声调嗫嚅:“王大哥……明天中午,你能在我家吃派饭吗?……”
“这个……”
我不免有些犹豫。按照大队规定:宣传队成员去各个生产队搞运动,与贫下中农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吃饭轮流在贫下中农社员家,每顿饭交四两粮票,象征性交一点钱。可是,郑家成分高……
我心里这样思考着,嘴里却不想让眼前的姑娘失望:“我请示请示队长,试试看。”
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我在队长面前一顿游说的时候,得知到郑家相关信息:郑亚凡的父亲老郑头中年丧妻,扔下一个儿子,像他这样家庭成分高,生活贫穷的男人,很难续弦,找到合适媳妇,恰巧,郑亚凡的母亲当姑娘时就体弱多病,很难找到光棍帅气的小伙子,于是,有人从中牵线,嫁给老郑头,婚后生了三个闺女,亚凡是老大,下边有两个妹妹,先房的儿子早已结婚另过。由于郑妻多病,无法来生产队参加劳动不说,连侍弄自家的园田地都是个半拉子,经常吃药也是一笔开销,因此,郑家日子过得比一般社员家拮据。末了,队长答应我去郑家吃派饭的请求。
郑家五口人,居住在三间破旧的茅草屋里,虽然居室厨房简陋,但是,拾掇得井井有条,我估摸着这是郑亚凡的功劳。面对我的光临,郑家有种受宠若惊之感,也难怪,家里生活贫困,成分又高,农村的贵客鲜有光顾这种家庭的,我的到来,他们自然倍感高兴,老老小小对我的热情劲儿,浸润在我的心瓣里暖融融的。
走入郑家,我帮助郑亚凡审阅作文,查找生僻字,理所当然是首要任务,我帮助郑亚凡在炕桌上审阅完作文,然后,从黄色挎包里取出一本商务印书馆一九六二年版本的《新华字典》,两个人翻弄书页,查找生僻字。
《忆苦会感想》作文审阅修改完毕,郑亚凡从炕沿上起身,麻利的将纸笔塞入书包的功夫,我将字典递给她:“亚凡,这本字典你先用着,今后对你学习会有帮助的。”
郑亚凡迟疑着:“王大哥,这么做好吗……可是你写宣传材料,也需要它呀。”
“没关系的,我们集体户也不光这一本字典,我借同学们的字典使用很方便,说白了,虽然我们知青生活艰辛,但是,怎么也比你们农村人生活宽裕,毕竟是自己养活自己呀,你们农村社员拉家带口,生活负担重哇。”
“王大哥,那我就不客气,谢谢你了!”
郑亚凡手捧字典,小心翼翼放入书包,我见她裂开着的嘴角橘子瓣般可爱,笑意中呈现久违的自豪。
出乎我的预料,郑家为我准备的午餐竟然是一小盆玉米羹,望着油汪汪金灿灿香喷喷的食品,刹那间,我心花怒放,这种食品在农村来说,可谓美味佳肴啊!我右手执勺挖一块塞入口腔,醇香芬芳的滋味迅速蠕动在胃肠,滋润得我心瓣灼热。两小勺进肚,我抬头欲称赞郑家老人厨艺精湛的功夫,见火炕东面,郑亚凡的两个妹妹在炕稍,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饭桌上的玉米羹吸引住两位女孩的眼球:八九岁的大妹妹,眼波中流泻着羡慕;五六岁的小妹妹,眼睛里写满渴望,右手二拇指夹在双唇间吸允。此情此景令我倏然间如鲠在喉,干哕得难受,先前心瓣的灼热变得冰凉,原本来自心灵深处的赞美之言,变成口舌上善意的谎言。
我朝郑家老人说:“大叔大婶,你们为我做出如此美味的玉米羹,我表示谢意!但是,可能你们不大理解我们城里知识青年的口味,我更喜欢烀苞米大饼子大葱蘸大酱,这些庄稼人饭菜,这盆玉米羹只能留给两位小妹妹吃了。”
对于我的一番谎言,坐在我对面炕沿上的大叔半信半疑:“小伙子,你说的是真话?”
“大叔,真让你说的,大小不济,我还是个‘一打三反’宣传队成员,咋能讲谎话呢。”
说完,我伸手将盛装玉米羹的小盆推到桌角,随手抄起一个大饼子。
“那就不勉强你了,随意吃吧……亚凡,去酱缸给小王舀一碗大酱,园田地里薅几根大葱,洗干净摆上桌。”大叔吩咐着女儿。
三
郑家生活的窘迫令人堪忧,郑亚凡在繁重家务劳动当中学习的状况,让我心里疙疙瘩瘩。宣传队生活结束,我回到集体户,刘家屯生产队长委派我在秋收工作中担任生产队护青员。刘家屯和靠山屯中间的排水沟西方位置,有一片荒草甸子,利用护青员工作之便,我手持镰刀打下不少柴火,晾干后捆成捆,一部分背回集体户做烧柴,一部分背到郑家,目的是解决郑家烧柴,减轻郑亚凡的家庭负担,以利于她在学校安心学习。
我的良苦用心对郑家的帮助是微小的,郑亚凡依旧面临辍学的危险。
一天傍晚,我吃过晚饭,穿上棉衣,手持镰刀走出集体户院落,奔赴青纱帐,护卫丰收果实。在一条小茅道上,迎面走来郑亚凡的身影。
我同她打招呼:“郑亚凡,你放学了。”
她见是我收住脚步,应和一声:“嗯……”话没说完,双手解开书包带,从里面掏出《新华字典》递在我手上。
我一只手接过字典说:“字典我不着急用,不然你先用着吧。”
“不……你先把字典揣进兜……”
她吐字声音极轻,如同秋季里昆虫的鸣声,险些被风掠过高粱棵呼啦啦的动静所淹没。
我一边把字典揣入中山装下兜,一边跟她说:“等你需要字典的时候,再来找我。”
此时,天际正在吞噬着夕阳,灰蒙蒙的田野中,我见郑亚凡的眼睛里泪花闪闪。或许是眼前这位女中学生在学校受到老师批评;或许同学之间闹不团结?我没有多考虑,正欲与她告别之际,她却讲了这么一句话:“王大哥,这本字典我往后用不上了……”
“什么原因?告诉我……”
我欲知她话中的下文。几滴泪珠夺眶而出,在姑娘白皙的脸颊滚落,郑亚凡哭泣着告诉我:“家里交不上这个学期的学费,我妈身体多病,爸妈不让我念书了,屯里的‘二白话’家要趁机出钱,资助我念书,条件是等我毕业和‘二白话’过日子,这几天‘二白话’时常纠缠我……我讨厌‘二白话’,呜呜……”她扬起一只手,抹抹脸上泪珠。
我丝毫没有犹豫:“郑亚凡,‘二白话’那不要搭理他,我找人收拾他,你站在这儿不要动,等着我,我去去就回。”没容她开口说话,我转身飞也似的跑回集体户,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五块钱,出门奔跑到郑亚凡面前,把五块钱塞到她手里:“这五块钱是这个学期学费钱,你明天到学校交给老师,你先回家,待会我去你家,说服大叔大婶,坚决不能让你荒废学业,说啥也得中学毕业,一个人没有文化知识怎么能行啊。”
晚上,我去了郑家,先是向二位老人讲述学习文化知识的重要性,接着,谈到郑亚凡年龄尚小,谈婚论嫁为时过早,以“二白话”家资助亚凡上学,要挟成婚,是变相的买卖婚姻,千万使不得。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一番劝说,打动了二位老人。大叔大婶表示:不搭理“二白话”,杜绝经济上与“二白话”家的往来;让亚凡再念一个学期书,过了这个学期再说。
星期天下午,“二白话”纠缠郑亚凡的场面,闯入我和集体户两名男生的眼帘:乡间小道上,“二白话”展开双臂拦截郑亚凡,郑亚凡左躲右闪,“二白话”左摇右摆,嘴里似乎嘟哝着什么,不放过郑亚凡。我义愤填膺,示意两名男同学一同上前抱打不平。见集体户三名男知青包抄到近前,“二白话”怏怏不乐的撂下胳膊,放过郑亚凡,郑亚凡眼睛瞅瞅几名知青,远离“二白话”而去。
我叱咤“二白话”:“‘二白话’你一个男子汉,纠缠一个小姑娘,算是什么本事!”
“二白话”并不示弱:“哎,我说王平,你算是哪路神仙,来管这份闲事,老实儿看你的庄稼地得了!小心偷青贼抄了你的后路,再者说,你帮助老郑家,他们家穷得叮铛乱响,还能捞到几根稻草咋的。”
“你小子他妈说话规矩点儿……”
我左手揪住“二白话”上衣的前大襟,右手攥紧拳头,晃动在他的眼下。
“咋的?要打仗啊?”“二白话”翻动着眼珠子。
“我不想打仗,可是我的拳头这几天痒痒了,它要教训教训你……”
没等我的话说完,集体户两名男同学,一个伸手拽住“二白话”的脖领子,一个扬手薅住他蓬松的头发。
在战争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见我们人多势众,“二白话”摇摆双手当上草包:“哎,哥几个,好赖咱们是屯邻,俗话说,人不亲土还亲呢,别动手,千万别动手,伤了和气,对谁都不好,咱们有话好商量……”
“还算你小子识时务……我撂下拳头,左手撒开他的前大襟:“谈不上商量,这叫勒令……”
“啊……是勒令,勒令……”“二白话”牵强附会的应和着。
“勒令就是必须执行,没有商量的余地。”
“是是是,没余地……”
“从今往后不许你欺负小姑娘,纠缠郑亚凡,让人家安心念书学习。”
“是……不欺负不纠缠……你们说得对,欺负一个小姑娘,算啥本事……”
两名男同学分别从“二白话”衣领上头发上撒开手。
二十四节气中的寒露过后,霜降将至,正值乡村果树丰收山梨落地时节。星期天,集体户里是我的饭班,上午,郑亚凡手拎一竹筐山梨来到我们集体户,送山梨给我吃。望着她汗津津的面容,我埋怨她:“看你这小姑娘,三四里地的路程,给我送筐梨,多累呀!以后可不许你干这种傻事儿。”
“累啥呀,这是俺家后院梨树结的果实,俺爸俺妈说给你尝个新鲜。”
郑亚凡离开集体户,我送她挺远,一路上叮嘱她:努力学习功课,珍惜学习时光,现在咱们的这个年龄好比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那天,郑亚凡也打开话匣子,不识闲的向我讲述发生在学校班级里,同学之间有趣的故事……分别时,我俩不时相互挥手致意。
回到集体户西屋,我见大队五七排长坐在炕沿上。五七排长四十岁年纪,从淡黄色面孔和一身中山装的服饰上,一搭眼便瞅出是下放到农村的市里干部。我连忙同他打招呼:“五七排长光临我们集体户,是找哪位同学有事相谈吧。”
“啊,小王,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有啥事儿?”
五七排长没有告诉找我的事由,而是反问我:“小王,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啊,靠山屯一个叫郑亚凡的女学生,送我一筐山梨,我出门送送她……”
我去外屋地取过一个山梨,递给五七排长,请他品尝。
五七排长朝我摆摆手:“小王,我不吃,你坐下,我跟你唠扯点事儿……”我手中山梨放置炕沿上,身体坐在五七排长身边。五七排长跟我谈上正题:“小王啊,靠山屯的这个女学生郑亚凡,跟你走得很近宾呐。”
“是我参加大队‘一打三反’宣传队,在靠山屯和她熟悉的,我看这个女孩对学习情有独钟,偶尔与她商榷写作文方面的问题,怎么,叔,我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吗?”
我张口询问五七排长,眼睛朝他射去疑惑的目光。
五七排长回答我:“小王啊,关于你和这个女孩之间的关系,咱们大队部分知青和社员当中,有些反映……”
“叔,你是从靠山屯‘二白话’那里听到流言蜚语了吧,那小子,在咱这说话,你得到长春听去,就因为他纠缠郑亚凡,头些日子,我和集体户两个男同学警告过他,他散布流言蜚语,显然是在报复我。”
五七排长朝我微微笑笑:“‘二白话’是个说话不着边际的人,这不假,我怎么能够轻易相信他的话呢?小王啊,我是对你负责任,才找你谈话的……”
我急忙申辩:“叔,郑亚凡在我眼睛里,还是个小女孩,我们之间怎么会……”
“可是,一年小二年大啊,她今年十五,明年十六,后年就十七,你们之间关系如此发展下去,对你们俩谁都不好:你是个下乡知识青年,扎根在这山下的可能性极小,要把精力放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上;郑亚凡那头,家庭出身成分高低,咱们抛开,与她这个孩子没啥大牵连,可是,你认真思考过吗?如果你真心实意的对她好,更应该少联系她,让她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对她才大有裨益。至于个别人议论你,帮助郑亚凡学习,是在走白专道路,这点,我站在你的立场上,反对他们的谬论。”五七排长讲的这番话,触及到我心灵深处的,是后面的话语,因为我对郑亚凡的学习成绩尤为看重,不想做任何不利于她学习的事情。
沉思一会儿,我朝五七排长表示:“叔,你放心,在与郑亚凡的关系上,我一定注意影响,尽量保持距离,不做有损于她学习的事儿,我一定把心思扑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上,争取早日回城工作。”
尽管五七排长与我之间是单独谈话,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壁。偶尔看见郑亚凡,从她赧然的神态和行色匆匆姿势上,我揣摩出:郑亚凡已经得知五七排长与我谈话的大致内容。她的刻意回避,是在为我担忧,担忧“不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引导女中学生在生活上谈恋爱,在学习上走白专道路”的政治帽子栽在我的头上。
我对郑亚凡的帮助,由公开转入秘密:曾经把文化大革命前出版的《中学生作文选》《十万个为什么》《故事会》等书刊,委托靠山屯集体户的女知青李百荣,传递给郑亚凡学习欣赏。
四
两年以后,我如愿以偿的获得到回城工作的喜讯。
晚上,我踏着皑皑白雪奔向靠山屯郑家,与郑亚凡告别。在郑家院落门前,我见到郑亚凡的身影,月色下,原本苗条的形体,被全副武装的棉衣裤掩盖,显出几分粗壮。
我询问她:“你干什么去?”
她风趣的告诉我:“这几天课堂上,被生僻字困扰,去一位女同学家查字典,让这几个生僻字被我俘虏,成为我手下败将。”
我连忙伸手从衣兜里掏出《新华字典》,递在她手里:“亚凡,这本字典今后归你使用,算是我送给你的一个纪念品,我回城工作的事儿,你听说了吧。”郑亚凡从我手中接过字典,难为情说:“你帮了我学习上的忙,真不好意思……”郑亚凡没有与我谦让,看得出来,她对这本字典格外珍爱。
我帮助她把字典塞入上衣兜里,然后,伸手从自己另外一个上衣兜里掏出五块钱,塞入她的手中:“亚凡,这是我送给你下个学期的学杂费……”说到这里,我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声音哽咽:“这是哥哥在广阔天地山下,为你交的最后一次学杂费……今后每个学期的学杂费,我可以按时寄给你,但是,学习和生活当中遇到困难,哥哥再也帮不上你忙了,路程全靠你自己走了……”
“哥哥……”
郑亚凡失声哭泣,一双温暖柔软少女的手,分别攥住我的两只手,久久不忍撒开。热流沿着手指流泻向我的身心,冰天雪地里,我的额头分泌出细密的汗液。
虽然我返城的具体时间没有告诉郑亚凡,可是,她还是从靠山屯集体户女同学嘴里,获得到这一消息。我返城的那天清晨,她早早起炕,煮熟五个鸡蛋,用一块手绢包裹好,委托李百荣转给了我。
回城之后,每当学校新学期开学伊始,我都会及时给郑亚凡寄去五块钱,作为学杂费使用,直到她中学毕业。在此期间,郑亚凡曾经给我寄来两封信,内容一是对我表示感谢,二是向我汇报她学习上所取得的成绩,至于生活当中遇到的困难,她很少提及。
与郑亚凡失去联系之后的岁月,从集体户同学口中获得到郑亚凡的人生轨迹,是断断续续的:她中学毕业后,在生产队参加几年劳动,一九七七年底,国家恢复高考制度,郑亚凡考入县城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在县城一所重点小学任教,再往后恋爱结婚生子,过着平静的日子。
五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是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二十五周年的纪念日,靠山屯集体户全体同学重返第二故乡,看望山下乡亲们,李百荣巧遇郑亚凡。返回长春第二天,李百荣来到我们单位,敲响我办公室的门。我一声“请进”,见是李百荣的身影,忙不迭问候她:“你是从第二故乡归来吧,一路辛苦。”
“是……”
“快请坐,见到郑亚凡了吗?”
我迫不及待的打听郑亚凡的消息。我和李百荣各自坐在两把椅子上。她告诉我:“我就是为郑亚凡的事情来找你的……”
“告诉我,她现在生活工作状况怎么样。”
李百荣大致向我叙述完郑亚凡的人生轨迹后,从衣兜里取出三百元人民币,放置我身边的办公桌上:“这是郑亚凡委托我送给你的钱,算是当年你对她资助的报答。”
我眼睛瞅瞅桌面上的三张百元人民币,朝李百荣说:“这郑亚凡呐,报答也不至于使用十倍八倍的数额呀,这些钱等于她半个月的工资啦。”
“郑亚凡说了,人世间,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和友谊,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话题谈论到山下乡亲们情况的时候,我询问李百荣:“我离开农村后,‘二白话’纠缠过郑亚凡吗?他后来生活怎么样?”
李百荣告诉我:“你离开广阔天地后,家里给‘二白话’娶了个媳妇,老实过日子啦,没有纠缠郑亚凡,只是那张嘴,依旧那么白话。”
李百荣临走时,提笔给我写下郑亚凡的通讯地址、邮政编码。
送别李百荣,我回到办公室,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和对乡村妹妹的思念之情,提笔在稿纸上给郑亚凡写了一封书信。
亚凡妹妹:
您好!靠山屯集体户知青返乡,重温第二故乡的山山水水,看望父老乡亲,你委托李百荣捎给我的三百块钱,已收到,很高兴,高兴倒不是见钱眼开,而是感觉到情谊无价。遥想当年,你我在人生旅途上是早晨八 九点钟的太阳,而今已骄阳似火,回首往事感慨万千夜不能寐,青春时期的历历往事,婉如发生在昨天。临别之时,你委托李百荣送给我 包裹鸡蛋的手绢,至今我依然精心珍藏,想念你的时候,我会展在手 上轻缓抚摸,仿佛你就在我的身边。
二十年的光阴里,每当我遇到集体户同学和大队其它集体户的知青,都向他们打听你的消息,哪怕是点点滴滴,对我来说也是一点儿心灵的慰藉。恢复高考后,得知你考入县城师范学校,我喜不自禁,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中学时学习上的刻苦和努力,终于结出硕果。
我回城后的人生轨迹,与许许多多同龄人相似,工作几年后,恋爱结婚生子,但是,自始至终,我没有放弃学习,参加自学考试,一九八七年获得大专文凭。现在工厂办公室工作,近日,领导找我谈话,准备调动我到工厂技工学校当老师,我尚在考虑之中。
元旦即将来临,真诚祝妹妹节日快乐!希望见到你的回信。
此致
王平
1993年12月24日
元旦过后,我收到郑亚凡的回信,书信中一行行娟秀的文字,演绎为一句句亲切的话语,输入我的耳畔:
亲爱的王平哥哥:
您好!
当我拆开信封,目睹到你写来的一行行文字,激动得心瓣跳动加速, 手指微微颤抖。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瞬之间时间这趟列车,把我们从 青春载入中年。
回首往事,青春岁月里发生的一幕幕故事,电影镜头般闪现我的脑海,遥想当年,我的家庭面临着生活艰辛,政治上成分高的双重压力,你却丝毫没有歧视我这位乡村妹妹,从精神到物资上 帮助我克服一道道难关,使我如愿以偿念完中学。没有你昨天对我的帮助,就不会有我今天的幸福人生。感激之情用语言是难以表述的。
缘于那时我正值青春少女,考虑到男女之间的界限,没能与你敞开心扉,但是我心知肚明:为了帮助我学习,你承载到压力,引诱女中学生走白专道路,甚至谈恋爱的帽子,险些戴在你的头上,回首往事,我至今余悸未消,好在盼望到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日子,我们在学业上所取得的成绩,象征着人生的光明。还记得分手时,你送给我那本《新华字典》吧,直到今天,我还精心珍藏,偶尔使用它的时候,脑海之中情不自禁浮现你的身影,思念 之情油然而生……
书信的后半部分,郑亚凡向我介绍了她的工作以及婚后爱人女儿的状况,结尾写到:新年已过春节即至,祝你两个节日快乐!
读罢郑亚凡的书信,我心潮涌动,久久难以平静。原本打算与她继续保持书信往来,但是,希冀最终被理智所湮没:如今的郑亚凡拥有属于自己相对美满的家庭,称心如意的爱人,活泼可爱的女儿。作为曾经朋友的我,心灵深处可以想念她,脑海中可以承载她,但是,不可扰乱她的正常生活秩序,只能在遥远的春城默默祝福她生活幸福安宁!工作顺利身体健康!
一个课时的作文辅导结束之际,我向同学们说:“其他同学下课,郑莹同学留一下。”
我和郑莹分别坐在两把椅子上,郑莹眨眨晶莹的眸子,首先开口问我:“老师,你留下我,是跟我谈我作文的不足之处吧。”
我回答:“不是……”在她目光疑惑的时候,我手指书桌上的那本历经沧桑的《新华字典》询问她:“我想知道这本字典的来历。”
“字典的来历……”
大概小女孩感到我询问的问题幼稚,先是咧嘴笑笑,然后如实相告:“它是姑奶送给我学习使用的,还说这本字典是个纪念品。”
“纪念品……你姑奶叫什么名字?”
“郑亚凡。”
“郑亚凡是你姑奶?”
“怎么,老师,你认识我姑奶?”
我没有回答郑莹,扭身伸手从身旁书桌上拿过三本崭新的词典——一本《新华字典》、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一本《新华成语词典》。
递在郑莹的书桌上说:“我想拿这三本词典,换取你书桌上的《新华字典》,你答应我吗?”
郑莹开始不大相信我与她置换字典的真实性,可是,见我态度诚恳,脸上流泻出点点阳光,既而,阳光被乌云遮蔽:“这本字典对姑奶来说非常重要,她嘱咐我,只准珍藏,不可随意离开我,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见到这本字典的主人,可以奉还给他……”
“你知道这本字典的主人是谁吗?”
“王平……”
希冀袭击心头,我加大嗓门儿:“郑莹,我就是王平啊!”
“你真的是下乡在山下的知青王平?”
“那没假呀,难道还需要我出示身份证核实吗?快告诉我,郑亚凡现在情况怎么样?”
“姑奶她……”
郑莹眼角滚下泪珠:“秋天的时候,她患癌症去世了……”
顿时,希冀化作泡影,我心里冰凉,大脑短时间失忆。待我缓过神儿来,眼睛蒙上雾水,目光中的郑莹身影模糊。 沉默中,我惊悸的心瓣与郑莹的脸庞同时在流泪。
片刻之后,郑莹止住泪水,试探询问:“老师,这本字典对于你和姑奶来说,真的那么宝贵吗?”
我意味深长告诫郑莹:“非常宝贵,它放置在我的身边,会绽放出光泽,照耀进我的心灵深处,心灵中将折射出一个遥远年代发生的故事,故事里讲述一位下乡知青与一位乡村女孩之间,一段儿纯洁诚挚的友谊。”
我手持《新华字典》,步履缓慢走出培训学校大门,远眺天际:落日的余晖为洁净的白雪镀上桔黄色。
写于2016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