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江刚在车间转了一圈，看着车间里忙碌的工人，向主管叮嘱了几句，而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大江点燃一支烟，泡上一杯茶，轻轻吸了几口后，吐出烟圈，在烟雾缭绕中，大江不禁回想起离开村子的那一天。
那是二十年前，苏北农村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田地里的麦苗绿得逼人眼，仿佛一片碧绿的海洋。油菜花热烈地盛开着，金黄金黄的，宛如熊熊燃烧的烈焰。路边的桃树在一场春雨的洗礼后，枝条上绽放的桃花愈发娇艳。村口的那棵柳树，身躯挺拔，枝叶葱郁，在春风的吹拂下，颇有迎风起舞的姿态。村子里，小狗欢蹦乱跳，围着人们尽情撒欢。上了年纪的老人聚坐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时不时传出惬意闲适的笑声。
就在众人的注视和诧异的目光中，年轻的李大江上身穿着一件廉价的灰色茄克衫，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新买的解放鞋，提着用蛇皮袋装着的简单行李，怀揣着母亲给的几百元钱，匆匆搭上别人的顺风车，逃也似地赶赴城里去打工。
尽管春天的景致很美，乡村的土路也平坦顺畅，可此时的大江却无心欣赏。他的内心既兴奋又惶恐，全然不知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康庄大道，还是羊肠小道。
苏北农村的生活非常艰苦，老百姓终年与土地为伴，仿佛一生都被土地束缚。即便辛辛苦苦劳作一整年，也难以挣到几个钱。农村里绝大多数人家住的仍是往日的青砖瓦房，破败不堪，杂乱无章地散布在各个村落，甚至还有草房，能住上宽敞楼房的人家寥寥无几，年轻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大江不愿如父辈那般生活，他渴望出去闯荡一番，为自己的人生拼搏。
初到城里，李大江由于没有一技之长，看到路边墙上张贴的一则红色招工广告，一家仓库正在招聘搬运工，虽说工资较低，但包吃住。于是，大江应聘到了这家仓库，做起了体力工人。单纯从事体力劳动，着实辛苦万分。只要有货车抵达，整车几十吨的货物，全得依靠人力一件件往下搬卸，毫无任何辅助工具，其劳动强度之大令人难以想象，并非人人都能承受得住。
大江却凭借着年轻力壮，身板硬朗，在这家仓库硬是坚持了三年。这期间，其他的搬运工来来去去，换了一拨又一拨，唯独大江始终未变。
在做搬运工累得精疲力竭时，大江格外想家。一个人呆坐在一旁，想念妈妈烹制的饭菜，想念家里饲养的鸡鸭，想念家门前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有好几次在宿舍就寝，早晨醒来，眼圈泛红，眼前似乎还残留着梦中回家的痕迹。
在仓库做体力工人，又无一技之长，这与在家种地无异，毫无前途可言。所以李大江决定另谋工作。
所幸在这家仓库坚持的三年里，大江手头存下了几万块钱，足以让他在城里租一间价格低廉的房子，这使他在城市总算有了一个落脚之处，不至于内心空落落的。
只是夜晚望着街上闪烁的霓虹灯，从身旁疾驰而过的各式小轿车，还有在高级饭店消费的衣着时尚的男女，他仍旧觉得无比陌生，自己只是个匆匆过客，尽管在城里已经待了整整三年。
大江仅有初中文化，对于那些需要较高学历的高端技能，他望尘莫及，只能学习一些对文化程度没有要求的技能。好在大江在城里也待了三年，结识了几个人。在一位工友的介绍下，大江跟随一位姓张的油漆师傅学做起了油漆工。
张师傅，四十多岁，身材胖胖的，脸上总是挂着和善的笑容，一看便是个热心肠的人。
油漆工可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绝不是随便拿个刷子就能涂刷，实则是需要具备一定技术含量的。
李大江此前从未涉足过此领域，张师傅便悉心地手把手对他进行教导。
从施工前的准备工作起始，需将施工表面的灰尘、油污、锈迹等各类杂质清理干净，务必保证表面整洁、平整。接着是调漆，要严格依照油漆产品的说明，把主漆、固化剂、稀释剂等按照特定的比例倒入容器中，再仔仔细细地搅拌均匀。随后在墙面上刮腻子。待到正式刷漆时，手腕该怎样用力，如何才能将漆面刷得均匀。最后还要懂得如何检查刷漆的质量。张师傅把这一系列的要点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大江。
刚开始干活的时候，李大江不时会出现差错，张师傅总是面带微笑，宽慰道：“没事，没事。”不仅未曾加以责怪，反而鼓励大江放开手脚大胆去干。
随着干活次数的增多，大江刷油漆的技艺愈发娴熟，而且干活的质量既快又好，他和张师傅成为了工作上配合默契的好搭档。
春去冬来，他们从一户人家辗转至另一户人家，从一个工地奔波到另一个工地。在这期间，为了舒缓工作带来的辛劳，大江学会了抽烟，当然抽的是档次较低的香烟。不知不觉，大江从事油漆工这一行已经有五六年之久。这些年他省吃俭用攒下了不少钱，然而也亲眼目睹了诸多工伤事故，有几个工友在脚手架上不慎一脚踩空，有的把自己摔残，甚至还有不幸摔死的，留下了悲痛欲绝的家人。这使得大江萌生出改行的念头。
那天，大江特意请张师傅吃了一顿散伙饭，席间两人都不禁潸然泪下，说了许多情深义重的话，也喝了不少酒。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江和张师傅最终还是分开了，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再度相见。
经过一段时间的四处奔波，李大江在工业园区的一家手套厂谋得了一份工作，主要负责装箱打包。
这份工作是常白班，早出晚归，作息时间与之前的油漆工无异，李大江很快便适应了。装箱打包是个需要细心对待的活儿，容不得半点儿马虎，哪怕有一双手套装错了，都得翻箱检查，否则这趟货就发送不出去。
大江虽是男生，但对待工作的那份认真劲儿，丝毫不输于一个极其负责任的女生。虽说偶尔也会出现小差错，不过总体而言，大的差错极少，是个相当优秀且称职的员工。此前，由于这份装箱工作的难度颇高，有几人被辞退，还有几人没干多久就自动离职，而大江却干了大半年，且一直干得稳稳当当。
对于如此表现出色的员工，老板自然是看在眼里。一年之后，大江被提拔为班长，工资上涨，还成了半脱产，这下大江的干劲更大，感觉人生更有了盼头。这世上，的确有些人是越努力越幸运。当上班长的李大江，对待工作愈发尽心竭力。每天都会提前半小时上班，下班也总要晚半个小时。在大江极其称职的管理之下，他所负责的这条流水线一直运转顺畅，手套的不良品和次品很少，老板甚是高兴，看得出这个从农村来的年轻人是个可塑之才。在班长的岗位干了两年后，他又被擢升为车间主任。
然而，在被提拔为车间主任的那天，大江却诚惶诚恐，内心紧张又害怕。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直冒汗，说话也磕磕巴巴，很不利落。他担心自己能力不足，干不好工作，把车间的事务搞砸，从而辜负了老板的赏识。
老板并未多言，只是用充满信任的目光注视着他，就如同先前干油漆工时的张师傅那样，鼓励他大胆去干。
大江是个既能吃苦又爱学习的人，并非一味卖苦力的蛮干之人。在手套厂担任车间主任的这几年，他将手套行业摸了个透，清楚手套厂的运转流程，也知晓如何接订单。这意味着大江能够独自创业，自己当一个小老板。
有了自己要当老板的念头后，大江决定辞职。然而，手套厂老板一直对自己关怀备至，大江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他支支吾吾地说出辞职的打算后，老板大为吃惊，赶忙问道：“是嫌工资待遇低吗?”
大江连忙摇头，低声说道：“不是，是自己想干点事情。”
老板自然极力挽留，可大江去意已决，毕竟人各有志，老板见状也不再强留。
只是在大江临走时，老板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以后在外面过得不如意，还回我这儿，我仍然用你。”听到老板这暖心的话语，大江的眼眶有些发酸，他向老板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毅然决然地走了。
开工厂，必然需要租厂房，市中心租金高昂，显然不行。于是，李大江将目光投向市郊。经过多日不辞辛劳地寻找，大江终于在城郊觅得一处堪称理想的厂房，周边环境宜人，租金也颇为便宜。在依照工厂要求对厂房进行简单布置后，大江购置了一批二手的织手套机并进行安装调试。调试成功后，大江购进原材料，招募工人，随即开始生产，工厂正式投入运营。
凭借先前在手套厂积累的丰富经验和人脉资源，大江的小厂经营得有声有色，很快便步入正轨，开始盈利。
这些年，大江在城里的个人私生活也未曾落下，娶妻生子，购置了一套二手房，在城里安下了家，还学会了开车。在城里拼搏多年，大江已然成为了城里人。
这期间，李大江曾把父母接到城里住过几回，可每次都住不了几日，父母便急着要回去。他们心心念念着家里的农田，牵挂着家里养的鸡鸭，还有圈里养的猪，父母始终忘不了身为农民的天性。
大江正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之中，一阵“嘭，嘭”的敲门声，将他拉回现实，原来是车间主管进来向他汇报工作。在把工厂事务跟车间主管交代了几句后，大江决定回老家一趟。
这些年，大江也回去过几次。但因在城里谋生，每次都是匆匆而归，又匆匆赶回城里干活。可现在不同了，自己已然当上了老板，心境大不一样，颇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之感。
城里离老家有三百多里，大江不紧不慢地开着车，大约两三个小时，大江的小汽车便到了村口。
跟二十年前一样，村口那棵柳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那皱巴巴的树皮、裂开的树身以及有些弯曲的枝干，显示着这棵大柳树在岁月的侵蚀下也已苍老。
进入村道，尘土漫天飞扬，大江不禁皱起了眉头。仍是原来的土路，路旁盛开着许多叫不上名的野花。随着车子继续前行，路两边的房屋依次映入眼帘，这些年楼房多了些，可青砖瓦房人家依然不少。令人欣喜的是，由于工业污染少，村子里的河流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河水清澈，物产丰富，而河两岸是大片野生的芦苇，不时能看见有水鸟从芦苇荡欢快敏捷地飞过。一到夏天，村里热闹非凡，蛙鸣虫叫。
大江的小车子在村子一个路口向右拐弯，又向前行驶了一百多米，忽然瞧见儿时发小李军正拿着渔网在河里捕鱼。大江赶忙停下车子，推开车门，高声呼喊发小。
发小李军在河里的小船上看到大江，满心欢喜，连忙回应道：“大江，你稍等，我收一下网，马上就上岸。”发小这最后一网，可谓收获颇丰。
刚开始收网时，水下的网不住地晃动，显然有大家伙。果不其然，当整口网收进船舱时，只见网上大大小小挂着二十几条鱼，有鲫鱼，有鲢鱼，有鳊鱼，还有黄骨鱼，这可把李军高兴坏了。在把网上缠着的鱼取下后，李军将小船撑到河边，一个飞身跳下船，而后快步走到大江面前，两个人看着对方，开怀大笑，虽说许久未见，可儿时的那份深厚感情依然如初。
大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递给李军一支。李军欣喜地接过，而后掏出打火机，给两人都点上。
“行啊，在外面混得相当不错，都真成大老板啦。”发小深吸一口后，由衷地说道。“哪有呀，军儿，我还是从前的那个我。”大江回应道。
俩人站在路边闲聊起来，正聊得起劲时，大江的手机铃声响起，是他老娘打来的电话，询问他是否回到村子，大江应了一声。
李军赶忙说道：“你先回家。”大江意犹未尽，对发小说：“晚上一定要来我家吃饭，咱哥俩接着聊。”李军满口答应下来。
晚上，李军如约前来。
大江家在村子东头，原先也是青砖瓦房。前几年，大江带了一笔钱回家交给父母，让父母把破旧的老房子拆除重建。在原址上建起了一幢漂亮的二层楼房，虽说称不上有多豪华气派，但比起村子里大多数人家还是要好上许多。在修建新房的过程中，很多破旧的东西都只能扔掉，不过老屋门前那棵大槐树依然保留着，没有挖掉卖钱。大江舍不得这棵树，父母更是舍不得。父母知道大江儿时的好朋友晚上要来家里吃饭，格外高兴，精心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大江还特意买了两瓶好酒。
大家落座之后，晚饭正式开始，他们边吃边聊。没想到如今的大江如此健谈，发小内心不禁感慨，他印象中的小时候，大江可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而且，大江跟他一样爱闹爱玩，长大一些后，只晓得老实本分地帮着父母干农活，丝毫看不出有当老板的潜质，真是人不可貌相，发小李军心里对大江又增添了一分敬佩。
酒过三巡，大江对发小说：“这些年在城里，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老家。想念老家的田，老家的河，老家的树。”大江接着说道：“还想起了小时候在村里玩耍时的画面，在大槐树下嬉闹时的场景，在田野里疯跑时的情形。”
听到这些，李军沉默了片刻，略带伤感地说：“ 这都是小时候的事喽，你现在成了城里人，还是城里的老板，一切都回不去喽。”
“不，我想把厂子搬回来。”听到这话，大江的父母，还有发小，都颇为吃惊，但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
“村里有了工厂，必须得修路，要不然进出太不方便。”
“我会出钱修路，也算是为村里做点好事。”
这些年大江在外面确实挣了不少钱，可却丝毫没有归属感。待在城里这么多年，他依然感觉自己像流浪的游子，城市里的生活，城市里的一切，对他而言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永远如同一个局外人，只有回到老家，他的内心才会安宁、踏实。
李大江身为老板，行动力自是很强。有了修路的想法后，他直接找上村委会。村支书赵大伯是看着大江长大的，见这孩子如今有了出息，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在得知大江的来意，是要为村里修路做好事，赵大伯当即笑呵呵地应下了，并且承诺发动村里人一同帮忙。
在大江出资、众人出力的情况下，村里两条崭新的硬化水泥路，没用多久便顺利修好了。这下，村里人出行便捷多了。人人都对着大江父母竖起大拇指，夸赞大江心地善良，不忘本。
在修路期间，大江也再次体会到了那久违的乡情、邻里之情，那种熟悉而温暖的感觉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深知，老家才是他的根，是他永远的心灵家园。
他明白，用不了多久工厂也会迁到村里，他会陪伴着村子，守护着老家的一草一木，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如今，大江站在老家的土地上，望着熟悉的田野，心中无比坚定。他知道，回归不仅仅是身体的停留，更是心灵的归宿。他微笑着，眼中满是憧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