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华教授约易教授晚上到他家里小聚一下，易教授爽快地答应了，说：“好的，我们俩最近都有了重要成果，加上有段时间没聚过了，我也想去你家喝几杯小酒，好好庆祝一下。”
华教授和易教授有许多相似、相同之处，首先是两人的年龄相同、出生的月份相同，都在同一年大学的同一个系任教，坐同一个办公室;其次是都醉心于学术研究，很有成就，在学术界颇有影响力，却都淡泊名利，没把职称和荣誉、光环当回事;还有就是性格相似、志趣相投、命运相同，平时衣着朴素、省吃俭用，不会拍马屁、投机钻营、阿谀奉承，在领导前面说话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得罪过不少人。
两人虽然在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中有着良好的口碑，在学术界享有广泛的知名度，但在学校领导的眼里，他们除了能教点书、做点学问外，什么都不是。因此，直到快要退休了，他们仍然没有评上正教授职称，只是挂个副教授的头衔，学校里也几乎没给过他们任何荣誉。所有这些，华教授和易教授都看淡了。
但他们毕竟是凡人，每当受到冷落、其他老师投来异样的眼光，甚至窃窃私语时，两人的心里总是有那么一点不舒服。
因为有如此多的相似、相同之处，他们不仅把对方当同事，更把对方当知心朋友，掏心掏肺，无话不谈。用他们的话来说：这样的缘分举世难寻，只有上帝的恩赐才有。
下课了，易教授如约在校门口等华教授。手机响了，是华教授打来的，他说：“实在抱歉，刚接到系主任的电话，说有要事让我晚上去他家。”
易教授说：“这有什么好抱歉的，既然是要事，你去吧，我们改为明天晚上，去我家，怎么样，不见不散?”
华教授说：“好，就定明天晚上，我们一言为定。”
系主任姓唐。当华教授敲响唐主任家的门时，开门的是唐主任本人。他笑脸相迎，点头哈腰，极尽尊重。来到客厅，唐主任指着沙发说：“华教授，您请坐。”接着，唐主任亲自泡好茶，用双手毕恭毕敬地捧到华教授面前，说：“华教授，请喝茶。”继之，指着满茶几的水果说：“请随便用。如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万望海涵。”
这一整套下来，把华教授差点搞懵了。在他的记忆里，这些年，唐主任可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今天……”他百思不得其解。
华教授小啜了一口茶，品了品，不响。
“这茶怎么样，好喝吗?”唐主任两眼盯着他，问。
“好喝。”他如实回答。
唐主任一听，高兴地说：“实话跟您说，这茶是我前几天特意为您买的，杭州的特级龙井，刚上市的明前茶。我买了一大箱，里面有20盒，您要是真的觉得好喝，等一下让您带回去。”
特级龙井明前茶华教授没喝过，但他知道价格不菲，一市斤起码在一万元以上。20盒有5斤重，总额少说也在5万元以上。
华教授开始促局不安，感觉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唐主任看出来了，说：“华教授，别紧张，我们是同事，是战友，今天请您来作客，无非是聊聊同事之间的感情，再对我的工作提些意见。”
换作别人，早就受宠若惊了，可华教授没有，理智告诉他，唐主任一定有事。
见华教授还是不作声，唐主任问道：“您最近在忙什么?”
华教授说：“我没在忙什么。”
唐主任说：“可我听说您最近很忙，而且没有白忙，有了重要成果。”
华教授听了，心头一惊：“他怎么会知道?”原来，最近他写出了一稿重要论文。这篇论文是他差不多半辈子的心血结晶，国外一家知名度很高的学术期刊主动联系他，答应发表他的论文。
“我……”此刻，他不知道怎么说。
“这样，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就跟您直说了吧，”唐主任说：“你最近的学术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写的论文准备拿到国外的重要期刊发表。您看能不能这样，把我的名字署在您的后面?”
唐主任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是华教授始料不及的，他一时语塞。
唐主任见状，说：“这样做，于我，当然有好处;于您，一点都没有影响，为何不助人为乐?”说着，他掏出一张卡，递了过去。
这时，华教授彻底生气了，站起来怒不可遏地连声质问道：“连这样的话你都能冠冕堂皇地说出来，你还是大学教授吗?你还是系主任吗?你还是人吗?”说毕，走出客厅，打开门，头也不回，正气凛然地拂袖而去。
第二天下午，华教授对易教授说：“别忘了，今晚到我家喝几杯小酒。”
没想到易教授说：“我正想跟你说，就在几分钟前，我的一个学生说他母亲找我有事商量，让我今晚去一趟他家，并特意交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请我千万千万不要推托。”说着，他为难地两手一摊。“唉呀，怎么这么不凑巧，昨晚你有事，今晚我有事，而且都是别人找的。”
易教授的母亲是教育厅副厅长，姓康。无论是同僚还是外界的人，称呼她时，习惯上都不带“副”字，叫康厅长。与唐主任一样，康厅长也精心作好了招待准备。
学生将易教授带到家里后，康厅长让他到书房去，说她要和易教授谈工作的事。
康厅长不喝茶，她给易教授敬了茶后，自己泡了杯咖啡。
易教授似乎不太懂礼仪。他掏出烟，也不问一下对方是否介意，就点燃了，一连吸了几口。顿时，烟雾在客厅里弥漫。康厅长不会吸烟，平时对烟味很敏感，对抽烟的人很讨厌，所有下属都不敢在她面前抽烟。可是此刻，她不仅不皱眉头，还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烟灰缸，装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露出甜甜的笑容。
见易教授这根烟快要吸完，康厅长开口了：“易教授，您近来可好?”
易教授说：“不能这么叫我，我还只是个副的，副教授。也不要用‘您’字，用‘你’就好了，要不，我会不太习惯的。”
康厅长笑了，亲切地说：“不，我就是要叫你教授，就是要用‘您’字，因为您是许多人学习的榜样。”
易教授说：“康厅长，你这话更让我不好意思了，我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怎么就成为学习的榜样了?”
康厅长说：“我这话是有根据的，一点都不过分。我知道，您脚踏实地，兢兢业业，不为名，不为利，把毕生的心血都倾注在教育事业和学术研究上，这样的老师好难得啊!不是榜样，哪谁能称得上榜样?”
听了这话，易教授有些激动，又掏出一支烟。康厅长见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就拿过他的打火机，用双手帮他点燃。
帮别人点烟，对她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而一个堂堂女厅长为自己点烟，于易教授而言，更是史无前例的。这让他越发感动，心想，怎么如今的官员变得这般亲民了?
这时，康厅长关切地问：“听说最近您写了一篇重量级论文，准备在国外权威期刊上发表，这事现在进展得怎么样了?”
“进展得很顺利，我过几天就把论文发过去。”易教授如实相告。
康厅长点点头说：“顺利就好，祝贺您啊。不过，我有个建议。”
“什么建议?”易教授问。
“建议把我儿子的名字署上。”康厅长说。
“什么?”易教授一听，惊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我儿子是您的学生，还因为这样做，不用我多解释，您也明白。”此时，康厅长淡淡的笑容里透出几分威严。
易教授一屁股跌回到沙发上，哆嗦着摸出烟。还是康厅长主动为他点烟。可打火机送到烟边时，却停在那里了，没有给他点燃。她说：“您刚才说了，您至今还只是个副教授。其实，您不说我也知道。副教授的职称与您这么多年的表现和成就很不相称、很不匹配啊!想不想再进一步，评上教授?”说完，她帮他点上了烟。
至此，易教授才算彻底明白了。他摆摆手说：“不想了，我都一个快要退休的人了，还想这个干什么?没意思。”
康厅长说：“正是因为快要退休了，才更应该有个正教授的头衔。给您一个客观、公正的职称，不说脸上有光，对自己也是告慰啊。您放心，有我出面帮忙，退休前，肯定能评上正教授职称。”
易教授坚定地说：“不必了，谢谢你的关照。”
“你可想仔细了?”此时的康厅长一脸严肃，没有一丝笑容，对易教授的称呼也由“您”改成了“你”。
“这有什么好想的!”易教授生气极了，大声地吼了一句，夺门不辞而别。
几个月后，华教授和易教授同时退休。学校没有给他们举行任何退休仪式。系里在一个小型会议室召开欢送会，参会者加起来不过十来个人。桌子上没有任何东西，连杯茶水都没有。
会上，唐主任简单地说了几句客套话，说根据上头精神，所有会议一律从简，请两位教授多多理解，以后常来学校走走。
就这么简单，没了，整个会议只开了六七分钟。说是欢送会，竟然没一个人送他们，倒是他们像做错了什么事，或者像犯了什么罪似的，灰溜溜地走出会议室，走下大楼的台阶，走向校门口。
在校门口，华教授和易教授发现许多学生齐聚在这里，个个眼角挂着泪水。他们挨个儿跟两位心中的楷模握手告别，默默无语，泪湿胸襟。
这情景，让两位教授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他们只觉得，有这么多学生含泪相送，此生已经无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