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过青阳很多地方,今次始到新河镇。左右一打听,几乎莫不如此。到了新河,才知道,新河本该是很有名的。或许是因为那个“新”字,遮蔽了许多人的眼睛,消减了他们到新河寻幽探古的兴趣吧。
早就听说,滕子京墓在青阳,但不知道确切的地点在青阳新河。因为《岳阳楼记》,早就知道滕子京与范仲淹之间深挚的情谊,但不知道二人皆与青阳结缘,且故事的核心地点亦在新河。历史的真实与民间传说交织,国史与方志、谱牒共存,在新河的时空里演绎常说常新的传奇。
滕以字行于世,据《宋史》本传,名宗谅,字子京,河南洛阳人。其与青阳的联系,范仲淹《天章阁待制滕君墓志铭》记云:“监鄱阳榷酤(《宋史》本传载:监池州酒。当为是。)就九华山以葬先君”;“诸子奉君之丧,以某年月日,葬于池州青阳县九华山金龟原”。嘉靖《池州府志》亦记云:“以礼部员外郎监池郡榷酤,就葬父于九华。其后知徽州(据《宋史》本传,当为苏州。)亦附葬焉。”
不仅如此,滕母刁夫人逝后,亦与滕父合葬于此。(据范仲淹《滕公夫人刁氏墓志铭》)不仅如此,他还将大女儿配与池州军事推官王栩。
如此等等,如果不是范仲淹史笔般详实的记录,你绝对会以为是世间传奇。在“安土重迁”的古代文化氛围中,生前,不在父母之邦安葬父母,而选在千里之外的异乡;死后,亦遗嘱诸子,将自己的归葬于斯地,这得是何等的挚爱与钟情啊。范仲淹或许已考虑到读者会有疑问,于是在上述二墓志铭中分别作了明确的解读。“君昔有言,爱彼九华。书契以降,干戈弗加。树之松楸,蔽于云霞。君今已矣,复藏于此。魂其依欤,神其乐只。寿夭穷通,一归乎至理。”“尝谓池之九华山,上凌紫霄,下盘洪流。千岩白云,万壑清风。草木多灵,民人一熙。书契已降,不知干戈。居者得其寿,藏者得其朽。乃叹曰:是可隐志焉,是可宅先焉。”
但还有一层因由,范仲淹在墓志铭中没有说,而将之隐于《滕子京以真箓相示因以赠之》诗中,让你悟而得之。诗题意义即很显豁,明确告诉我们,滕子京手持真箓,是正式入了“道籍”的。诗云:“泰山采芝人,吏隐清淮滨。金函秘宝箓,奉之如高真。谓子有仙志,兴言一相示。”“密密天上语,忽忽人间有。与君置青山,解冠松桂间。服此上清箓,上清庶可攀。无为尘中土,草草凋朱颜。”说的都是道家语、道家行。
池州城西南有穿山洞,又称大王洞,滕子京池州榷酤任内,殆尝游,作《穿山洞》诗曰:“洞户千年叫不开,白云无主自徘徊。只因种玉人归去,一闭春风待我来。”也是一片仙道情怀。该诗虽仅见于光绪《贵池县志》,但梅尧臣《宛陵先生集》卷五《池州诗后》有《和滕公游穿山洞》诗,可以佐证,《县志》不虚。
如此看来,滕子京如此挚爱钟情于九华,不仅因九华为风景胜地、太平乐土,还因为九华乃道家所心向往之的洞天福地。是故,前者可以“隐志”,后者可以“宅先”。
时光荏苒,滕子京新河传奇还没有完。1993年,因318国道拓宽改造,滕子京墓被改迁,从原墓基左近出土器物中又发现了滕子京自撰的其如夫人李氏、长妹滕梅娇及早夭的爱女太平姐(四娘)三块墓志铭,现存于青阳县博物馆。距离墓地不远处的新河镇杨梅桥村内更有滕家冲,相传,滕子京曾举家迁居于此,因故得名。现如今,冲内已无有滕姓者。来无踪,去无影,真假莫辨。但流传千载,也别是一种历史,令人踌躇,也引人遐想。
再说范仲淹。1982年,我们那一届学生的全国高考作文题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让我们对范仲淹和他的《岳阳楼记》印象尤为深刻。范以名行于世,据《宋史》本传,字希文,其先邠州人,后徙家江南,遂为江苏吴县人。“二岁而孤,母更适长山朱氏,从其姓,名说。”但人多不知长山在何处。
今查钦定《四库全书》,其中《范文正集》所录《宋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魏国公文正公传》记云:公“唐宰相履冰十世孙,其先邠州人也。高祖隋唐懿宗时,调官处州丽水县丞,因徙家江南,遂世为苏州吴县人。曾祖梦龄,祖赞时,父墉,俱仕吴越。后父随钱俶归宋,终徐州节度掌书记。后以公及诸孙贵,皆赠太师,以徐唐周三大国追封三代祖考,父为周国。第三子太宗端拱二年己丑生于徐州官舍,二岁而孤,母谢夫人贫无依,更适池州长山朱氏,从其姓,名说。”文后有范仲淹裔孙范能浚所加按语:“周国公卒时,舍中最长方六岁,次镃亦不过四五龄。考宋官职,掌书记秩列三班之末,周国从钱氏归朝,十余年间,自冀州而蜀而徐,匍匐以就微禄,一旦捐馆,去乡千里,三稚幼弱,此太夫人所以贫而无依也。厥后,中舍二兄归吴,而文正未离襁褓,遂随育于朱氏。”
范能浚乃清代康熙年间人士,范仲淹十九世孙,《范文正集》补编五卷,即是范能浚所搜辑。上述《文正公传》有关“池州长山朱氏”说,得其认可,当为可信。
范仲淹,亦即少年朱说,既少长于青阳长山,必有其成长故事存焉。可不,长山之南,新河境内,有读山,山中有白云古洞,上下二洞相通,上曰“读山”,下曰“秀岩”,相传为朱说读书处。殆读山、读山洞之名,皆因朱说于此读书故焉。
明正统八年十一月,苏州府重修范文正公忠烈庙,庙成,请资善大夫吏部尚书兼经筵官前国史总裁王直为之记,记文有“盖公苏人也,曾祖徐国公、祖唐国公、考周国公皆葬苏之天平山,公尝请于朝,改天平山白云庵为白云禅寺”云云。那么郑重,竟“请于朝”,将白云庵改名为白云禅寺,却是为何呢?巧合的是,青阳新河读山,自古亦有白云禅寺。至于哪个在先,哪个在后,不得而知。但也恐未必是巧合,实乃范公于青阳读山不舍之情结乎?
在青阳新河,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奇异者犹多。如有一地,名潮水冲者,山不甚高,貌不惊人,但冲之深处,有岩出泉。其先,每日子午二时,泉应时出,如潮湧,因名“子午山潮”。时光流转,山河变异,泉不复守则,渐无定时,故又名“间歇泉”。如今,又有观测者言,上午几时几分,多半可见泉潮。我们如期至,却是落了空。
你看,那时光深处,大约也如这地壳深处,幽深窈渺,神鬼莫测吧?故时光深处的人和事,是非真假,亦不可轻易定论。就如这“间歇泉”,你有幸见之,为真;你不巧无所见,亦不可谓假。
还是来说点确定无疑的吧。范仲淹和滕子京,因为同年进士结缘,成为莫逆之交。但因滕子京的诗文,大多散佚,我们只能从范仲淹单方面来追思二人之间的友谊。世人皆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重修岳阳楼,范仲淹应请为之记。但不读《宋史》,世人或多半不知,滕子京还因范仲淹“称其才,乃以泰州军事推官召试学士院,改大理寺丞,知当涂、邵武二县,迁殿中丞……”有范仲淹《举滕宗谅状》为证。及滕子京官拜天章阁待制,而这个官职原本是范仲淹担任的,滕子京之所以得以升任,又是范仲淹“荐之自代”的。
范仲淹写与滕子京的诗文不少,而滕子京于范仲淹友情的回馈,我们也只能从范仲淹的诗文中侧面了解,如范仲淹有《滕子京魏介之二同年相访丹阳郡》诗云:“长江天下险,涉者利名驱。二公访贫交,过之如坦途。风波岂不恶,忠信天所扶。相见乃大笑,命歌倒金壶。”可见彼此之间情深义重。
至于滕子京其人,史书上记载的文字有限,但《宋史》中有这一段话:“宗谅尚气,倜傥自任,好施与,及卒,无余财。所莅州,喜建学,而湖州最盛,学者倾江淮间。”虽仅寥寥数语,亦足以看出,滕子京是值得人尊敬的。
其实,在新河的山水间,大可不必纠结于历史的谜团,只需放松脚步,想想范仲淹滕子京传奇般的身世,想想他们之间绝世的友谊,心间就会清亮而美好,那清清的溪流,习习的山风,悠悠的白云,就如滕范二人不灭的精神风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