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下着轻雪，地上覆了薄薄一层。哥哥从外面进来，肩上几颗雪花莹莹闪闪，眼睛嘴角满是柔柔的笑意，手掌上托着软软的一团。
我跑到哥哥面前，仰起头看着哥哥掌中的那团柔软，原来是一只小狗。小家伙身上也落了几颗雪珠，不住地颤抖着，虽然紧紧闭着嘴，却不住地发出一声声如泣如诉的叫声。小家伙浑身乌黑，只有脖子下缀有一块白色花纹，像黑绸子上绣了一小朵白云，柔软的胎毛像绸帛一般丝滑柔顺。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明亮又深邃，小耳朵上半部分呈三角形自然垂下来，肉肉的小鼻子不断地抽动着。小狗刚刚出生不久，哥哥在七八只小狗中选中了它，而它也是我喜欢的模样。
六七岁的农家孩子，见过破壳的雏鸡，见过新生的羔羊，还见过初生的小牛，却从未近距离接触过新生的小狗。哥哥微笑着将掌中的小家伙递到我面前，我怯怯地向后退了一步：“它会不会咬我?”哥哥柔声说：“它还没长牙呢，咬人也不会疼。”我忐忐忑忑地接过那个颤颤巍巍的小生命，目光交汇，它怯怯地望着我，亮晶晶的眸子一闪一闪，几乎要汪出水来，那种无助和恐慌让我的心头一颤，密密匝匝的保护欲从心而生瞬间蓬蓬勃勃。小孩子的手给不了小狗安全感，我环住双臂将它稳稳地抱在怀中，满怀宠溺地仔细打量着这个羸弱的生命，而我在接住它的一瞬间似乎长成了大人。
哥哥抱回的不是一个看家护院的卫士，而是送给我的礼物。我将它抱在怀里，不许任何人分享我的喜欢。由于第一次离开妈妈，思母之心太过浓烈，小狗不眠不休地号叫声，扰得家人怨声载道。
窗外的雪花无声地飘落，屋内已经熄了灯，室外的雪色，透过窗棂映进室内，将黑夜晕染成了明明暗暗的水墨画。而小狗凄厉的叫声，穿透薄薄的黑夜传到家人的耳朵里，我慌忙将小狗抱进我的被子里，将它捂得严严实实，又拍又哄，竭尽全力安抚这个失去母爱呵护的生命。在我迷迷糊糊即将睡着的时候，小狗竟然尿了我一身，干干净净的被褥也印上了一块地图。如果让爱干净的母亲知道此事，后果不堪设想。早晨起来我悄悄将被褥卷起来，以防被发现。连续几个晚上被褥又湿又难闻，使我不得安眠。
小狗呜呜咽咽连续叫了三个晚上，终于适应了现在的生活，慢慢忘记了妈妈的呵护。哥哥用篮子为它安了一个小家，每天晚上安安静静地睡去。清早起床我就将小狗抱在怀里，每到吃饭的时候，母亲都会从我的怀中强抢下小狗放在地上，小狗蹲在地上眼巴巴看着一家人吃饭，时不时委屈地叫几声，听到它的叫声，看着它可怜兮兮的小样，我的心都会一揪一揪地疼，因此吃饭的速度比以前快了许多。
就这样，小狗生机盎然地走进了我的童年。
自从有了小狗，忙忙碌碌的母亲，又多了一件事，每次做饭，都要将米汤放凉送到小狗面前。刚开始小狗还不喜欢米汤的味道，饿了几次后吃得十分香甜，小狗在米汤的滋养下一天天强壮起来。
那个年代，食物并不充盈，全家人刚刚吃饱。小狗已经长大，米汤已经不能让它饱腹，但是它也只能吃一些残羹剩汤。而我，总会偷偷剩下一口饭给小狗，虽然一直悄悄地实行。其实，母亲是知道的，那个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让全家吃饱的母亲，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责骂我。
二
在一声声鸡鸣犬吠中，我从午睡中醒来。此时已经是初夏，阳光从敞开的窗子洒进来，坐在阳光里做针线的母亲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睡眼惺忪中一股肉香飘来，我顿时来了精神，一骨碌爬起来，吸了吸鼻子：“肉香!真的是肉香!”母亲微微侧过脸斜睨着我，微笑里透着一丝神秘：“快起来，看看灶台后面有什么。”我像一只灵巧的斑羚飞奔出去。灶台上竟然放着三块两三寸长的烤肉，喷香焦黄，散发着夺目的光芒，晃得眼睛有些模糊，我用力眨眨眼睛，将信将疑等抓起一块肉放进嘴里，醉人的肉香从舌尖弥漫开来，我才确信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正陶醉在肉香中，小狗悄悄来到我身边，蹲坐在我的面前，委屈巴巴地一会低下头，一会又抬起头，一会看看我的眼睛，一会看看我手中的肉，然后伸出舌头舔舔嘴。我一年也难得吃一次肉，实在不想少吃一口，我狠狠心一转身背对着它继续享受我的烤肉，可是它也跟过来，又坐到我的面前。它不敢正视我的眼睛，低下头不时斜着眼睛瞄我一眼，目光交汇之时，它慌忙垂下眼睑，仿佛怕我嘲笑它的馋相。看它馋得如此煎熬，我于心不忍，撕下一块肉递到它的嘴边，它只伸了一下舌头，肉已经吞进肚子里。“你一口别吃，都给狗吧!”在屋里做针线活的母亲就像长了千里眼一般。听见妈妈的呵斥，我马上转身跑进屋里关上门。只要看不见狗的眼睛，就可以心安理得独自品烤肉的美妙。
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在小狗的陪伴下悠悠流淌。小狗一天天长大，已经长到了齐腰高，而我依然喜欢叫它小狗。
三
春天来了，在一望无垠的草地上，金黄的蒲公英、浅紫的马兰、淡粉的喇叭花、红红的萨日朗缀满了草地，花丛中有蜂蝶翩然飞落。草地上到处都是鲜嫩的野菜，我提着柳篮，走在前面，小狗翘着松软的尾巴一颠一颠地跟在后面。碧蓝的天空下苍鹰展开雄健的翅膀寻觅着猎物，偶尔有燕子轻盈掠过，红柳丛中突然飞出一只小鸟，尖叫一声没了影踪。我低着头一棵棵遴选着野菜，小狗一会追一追蝴蝶，一会伸出前爪逗一逗浅吟低唱的蜜蜂，或者站在花丛中极目远眺，突然像闪电一样窜出去，一会工夫，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小狗还会跑到浅浅的小溪里戏水，当浑身湿淋淋的时候用力一抖，便从身上飞出无数亮晶晶的水珠，水珠与金色的阳光交融，幻化成一道道令人眩目的金光。当我躺在花丛中小憩，或者采来野花编织花环，小狗卧在身旁，支起前腿挺直身子，竖着耳朵观察着周围。我编完一只花环戴在头上，再给小狗编一个项圈，当狗狗戴上项圈，会欢快地在地上滚来滚去，或者不住地摇着尾巴表达着它的喜欢。在这静静的旷野里，有小狗在，我可以安心地享受大自然的滋养，享受这天大地大赐予的快乐。
四
时光像奔腾的河，嬉笑着，歌唱着，滚滚向前，小狗已经成年。而我，也走进了校园。
夏日的太阳向西缓缓轻移，渐渐褪去了正午的热辣，变得柔和慈祥起来。被太阳炙烤了一天的大地依然热气腾腾。我一蹦一跳地走在放学路上，因为太热，便摘下颈上的红领巾抓在手里向家奔来。路过邻居家时，邻居家的狗突然从院子里窜出来，一边吼叫着一边扑过来。我本能地甩着书包，抵挡着狗的进攻，尖叫着向后退去。我后背抵在墙上，一边哭喊一边甩着书包，我的哭喊没有换来大人的救援，而小狗却从家里窜出来，像黑色的闪电一般劈过来，狠狠咬住邻居家狗的脖子，将它扑倒在地，邻居家的狗不住地挣扎着惨叫着，费尽了所有力气，舍弃了一块皮肉，终于从小狗嘴里挣脱出来，夹着尾巴号叫着逃走了。小狗面朝邻居的院子叫了一会，跑过来不住地摇着尾巴，眼神里充满了内疚，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叫声，好像是在说;“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惊魂未定，在地上坐了好久都无法站起来，小狗蹲坐在我的身旁，它面朝着邻居家的院门，眼睛里散发着冷冷的光辉。
第二天放学回家，想着昨天的经历，不禁放慢了脚步。走到巷口我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不敢再往前一步，正在徘徊之中，只见小狗从家的方向飞奔而来，它那矫健的身体腾空而起，轻盈地落地，舒展地跳跃，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黑色弧线，油亮的黑毛被风吹得挓挲起来，看上去比以往更加健壮。它犹如一个黑衣侠士从天而降，落在我的身边。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忐忑的心瞬间有了依靠。小狗不住地抽动着鼻子，伸着舌头呵着气，欢快地摇着尾巴，将头凑过来舔舔我的手。此时的它已经没有了刚才的侠者风范，像一个撒娇的孩子，等待着我的安抚。我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它快乐地轻轻哼着，享受着我的爱惜。在小狗的护卫下，我没有了昨天的狼狈不堪，也没有了刚才的小心翼翼，手搭在小狗身上高傲地走回家中。
五
自从有了记忆就特别喜欢姑姑，和严厉的母亲不同，姑姑性格温柔，容貌美丽，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姑姑家在二三百公里外的县城，那时候的公路路况很差，长途汽车要在路上消耗大半天的时间。姑姑每次到来前，从清晨开始我都是在等待和期盼中度过。夕阳软软地伏在厚厚的云霞中，只露出淡红的半边脸，橘红色的晚霞镶着金边，由西向东一点点铺开，姑姑从晚霞中一步步走过来，身后是层层叠叠云霞，小路两旁的草木也染上了金色。那时候的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心里即使很喜欢，也无法做出十分热烈亲昵的举动。“姑姑到了。”我轻轻地说，拍了拍小狗的头。小狗撒开腿飞快地朝姑姑跑去。小狗第一次见到姑姑，但是它一点也不眼生，跑到姑姑身边亲切地摇着尾巴，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突然又跑到我的身边，欢快地摇摇尾巴，一转身又跑过去接应姑姑，那种亲昵劲，一点也不像初次相识，更像迎接远行的家人归来。夕阳下，晚霞中，一条威猛的狗，一个美丽的女人，一步步走来，越来越近，姑姑微笑的脸也越来越清晰……
六
园子里的沙果树开满了粉红的花朵，一地落花之后，生出一簇簇碧绿的小果子。在季节的变换里，我一天天长大，我开始准备小升初的考试。那时候家乡还未普及初中教育，小学升初中需要一次统考选拔才能入学。等考完试，季节已经走过了春天到了夏季。忽然发现，小狗不知何时不见了。我以为它一时贪玩，过一会儿就会回来;可是到了晚上也不见他的踪影。我一宿都没睡好，不断懊悔这段时间对它的疏忽，耳朵里总是有小狗的叫声。一大早迫不及待地爬起来跑到院子里寻找。寻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寻遍了大街小巷，仍然一无所获。我站在村后的最高的沙丘上极目远眺，茫茫原野，碧蓝的天空下有鹰隼滑翔的雄姿，满坡的山杏林里传出野鸡的叫声，沙丘上有壁虎遁形的踪迹，然而我的小狗毫无影踪，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无助。
家里人都有着各自的忙碌，丢失一条狗，并不影响全家的生活。只有我郁郁寡欢，期盼着那个黑衣侠客从胡同口精神抖擞地奔我而来。
园子里的沙果已经微微泛红，我也考上了重点中学。收到通知书的喜悦，无法驱散失去小狗的忧伤，它真真切切从我的生活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每天的清晨或者傍晚，我都会到院门口站一站望一望，每次遥遥地听到几声狗叫，我的心都会猛然一喜，接着无尽的失望弥漫开来久久无法平复。我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它只是迷了路，找不到家的方向，或者在某个农家小院与一个爱它的新主人很好很好地生活着。
在那个年代，一个小孩子的心事是不被重视的，即使那颗稚嫩的心上，被失去深深划了一道伤痕，也只能忍着痛自己默默抚摸着伤口，慢慢自愈。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道疤似乎被岁月悄悄治愈，又蒙上了一层层成长痕迹，化为悠远暗黄的记忆。
七
时光继续流逝，生活在不断变化中悄然前行。正因为生活不断变化，人才会不断成长，正因为成长，才会懂得，一些人一些物，拥有的时候多幸福，失去时就会多痛苦。后来，成了家有了女儿，像所有母亲一样，总是竭尽全力呵护保护着孩子，不想让她经历一丝磨难和痛苦。
淡紫的槐花缀满枝头，水晶一般在风中摇曳，空气中流淌着槐花若有若无的香。爱人抱回了一只浑身乌黑的小狗，爱人的脸上荡漾着与哥哥曾经一模一样的笑容，女儿欢呼着跑到爱人面前仰着脸看着爸爸怀里的小家伙，一如当年的我。看到这温馨的一幕，我的心突然猛地一缩，那道似乎被岁月缝合的旧伤，瞬间迸裂开来，剧烈的疼痛令我有些眩晕，锥心之痛侵蚀了我的理智，我奋力抢过爱人怀中的小狗扔在地上，我疯了一样，冲着爱人吼道：“不许养狗，送回去!马上送回去!”爱人和女儿被我突然的咆哮和愤怒惊呆了，茫茫然愣在原地。看到女儿马上要滴下泪来，我跑过去紧紧将女儿搂在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