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晚清十大诗钞》编者、“清末四公子”之一吴保初逝世,章士钊原想请同为社会名流的康有为书写墓志,一向持才自傲的康有为婉拒说:“寐叟健在,某岂敢为?”康有为能如此谦辞,可见寐叟当时在学界的崇高地位。
“寐叟”是沈曾植的晚号,其人学贯中西,博古通今,以“硕学通儒”饮誉中外,集诗人、学者、官僚等角色于一身。晚年却于上海寓所“隐谷”蛰居,以吟咏书画、校藏图书消遣度日。1918年,沈曾植写给自己的《自寿诗》中有这样一句:“蓦地黑风吹海去,世间原未有斯人。”没想到一语成谶。四年后他在穷困潦倒中溘然离世,至今百余年来,世人对这位“一代大儒”大多知之不多。
沈曾植(1805一1922)字子培,号乙庵,晚号寐叟,浙江嘉兴人。其旧居建于清末,系三进二层砖木结构建筑,为典型的江南民居,省级文保单位。
沈曾植祖籍嘉兴,世代为官,其祖父沈维鐈,进士出身,官至工部左侍郎,是曾国藩的老师。其父亲早逝,家道中落。最困难时,家中只有一件长衫,谁有事外出就由谁穿。贫苦励志,沈曾植清同治二年中举人,光绪六年中进士,入仕后历刑部主事、员外郎、郎中,钻研古今律令、刑法,著述颇丰。
沈曾植学问渊博,研究广泛,涉及历史、地理、哲学、文学等众多方面。在学术上探索西方科学,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最早眼睛看向世界做学问”的学者之一。
沈曾植39岁时,俄罗斯使臣喀西尼将俄人所著《蒙古图志》里所载的《唐阙特勤碑》等三付碑贴送到清廷处理外国事务总理衙门,这有些故意考校中国人学问的意思。当时沈曾植任总理衙门章京(相当于现外交部文员),他看后写了三篇精彩的考证性跋语,令俄国人大为佩服。这个故事与唐代"李白草诏吓蛮"颇为相似。
沈曾植为官之路平顺,在京18年仕途侯晋,不擅交际,多用功于学问,54岁时方得外放,任江西广信知府、安徽提学使、安徽布政使,任护理安徽巡抚是他的最高官职,属于正二品官员。沈曾植在赣徽等地为官,虽无显赫政绩,却也清廉自守,特别因抗命皇族贝子的勒索,不惜辞去二品官职,足以显现其原则和骨气。
沈曾植的仕途中,经历了晚清的戊戌变法、洋务运动、张勋复辟、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等一系列历史事件,他既参与了“公车上书”,支持变法维新;也曾襄助溥仪复辟并获得官职。他的这种政见观,也体现在他与康有为的关系上:他在京任职时结识康有为,几十年交往密切,曾为其上书变法出谋划策,但又鄙视康之人品,在行动、性格上两人又颇多不合。康有为以此为憾,曾作诗曰:“深山不见北高峰,独棹扁舟写旧踪;可惜寐翁不携手,钱江风雨啸涌龙。”别人如何做评,沈曾植不以为意,他在《海日楼诗集》中洒脱自喻道:“道情拯溺平生意,岂问迂儒抱一经。”
沈曾植旧居第二进五开间,中间是大厅,两边各二间
沈曾植宦海脱身,回老家潜心研究学术,但他的盛名终不至晚年寂寂无声。1901年,出任上海南洋公学(今上海交通大学)监督,被奉为上海交大第五任校长;1906年,东渡日本考察学务及文物制度,接触了许多新思想;1907年,在安徽设存古学堂,借鉴外国大学高等教育制度,实行新的教学方法。还创办佛学研究会,创设支那内学院。
沈曾植学究天人,历史地理,无所不通。俄国哲学家卡伊萨林经人介绍来见沈曾植,大为感叹,写下一篇《中国大儒沈子培》,称他是"中国文化之典型"、"中国之完人"。日本汉学家内藤称之为“通达中国所有学问的有见识的伟大人物”。他退隐后很少见客,偶有王国维来请教音韵,法国博士伯希和来讨论契丹文,陈寅恪上门问安。《沈寐叟年谱》中称其晚年:"日惟万卷埋身,不逾户阈,及闻国事,又未尝不废书叹息,欹觑不能自己。"凄凉、无奈的晚景跃然纸上。
越到晚景,沈曾植心境越是明白,心情逐渐从激愤转为悲凉,从悲凉转为旷达,他在中国的哲学思想、从佛教的教义中已经找到了自我平衡的心理方式,
王国维是我国近、当代交替时期的文化巨匠,公认的跨学科大师,他平生学无专师,自辟户牖,成就卓越,著述丰厚,就是这样一位饮誉中外的饱学之士,在沈曾植面前也谦恭地执弟子礼,自称乡晚、学生。依此可见,沈曾植的“一代硕儒”绝非浪得虚名。
沈曾植的诗作传下来的不少,如诗集《海日楼文集》等。清同治光绪年间,诗坛有一派称同光体,沈曾植就是著名的代表人物,被誉为“同光体之魁杰”。他的诗词不是风花雪月、抒情咏怀的诗人之诗,而是政要、学者之诗,如《西湖杂诗之十一》:“江门帆点夕照明,江上愁心向晚生。我寄悲怀东海若,要回胥种荡蓬瀛。”诗人面对大江、傍晚时分心生的忧愁,并非无病呻吟,而是对当时治国理想与现实矛盾的微辞。通过借用伍子胥文种的典故,寄寓了自己重振家国雄风的理想。这首诗不仅体现了诗人的爱国情怀,也展示了他深厚的文学造诣和巧妙的构思,是沈曾植诗中的佳作之一。
沈曾植在诗歌上的成就,还在于诗学理论上的重要创见,主要包括"三关说"和"元嘉关"理论。沈曾植明确标举诗有"三关"之说,一是诗玄结合,二是因诗见道,使诗成为可通玄亦可见道、具有形上之思的境界。而“元嘉关”理论,则强调诗歌中的学问底蕴。
沈曾植在艺术领域中的成就,更多被人称道的是书法作品。清人金蓉镜称沈曾植的书法为“三百年来第一人”,认为他将金文、小篆、隶、章草、魏碑、楷书的笔意笔魂,相对自然地化入行草。采取萧笛一体的方式去结字造型,笔尖笔腹,偶现飞白,干而不枯,即古人所赞美的"润含春雨,干裂秋风"。
沈曾植独特的转指正锋的书风,曾遭受不少非议,有人觉得不停地转动毛笔,把笔毛绞成绳子一样,如何做书?从他的书法作品上看,他的转指一法,是在运笔过程中笔锋行将失去中正时所用的纠偏还正之法,并且是且运且转,为的还是求得中锋。沈曾植惯用方笔,自成流派,为书法艺术开出一个新的境界。
沈曾植的书法,初看是看不出什么味道的,他的字形,初看非但不美,给人的印象就是稚拙憨厚,缺少秀丽,然而这恰是寓巧于拙,不落窠臼,翻覆盘旋,奇趣横生,开一代书法之新风。
尽管对沈曾植的书法认知不一,但是“二十世纪十大书法家”中,就有两位大家的书法,深受沈曾植的影响,他们是于右任和谢无量。著名的书法家马一浮,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沈曾植风格的影响。而大书法家之一的沙孟海,则对沈曾植不吝溢美之词,称其为“帖学之殿军”!
沈曾植的职业不是书家,书法家是后人奉送的称号。然而他晚年衣食不继时,却不得不卖字为生,这段时间也是他书法的高产期。而这些作品多署寐叟,或许其内心以卖字为耻,不愿意让自己的名字蒙羞。
不过沈曾植的书法高峰并没有持续多久。1922年,73岁的老人病情开始反复。十月初二这天,他起得很早,向人说起昨夜“梦境极佳”,并写下了两副对联。在其故居展出的是乙联:“岑碣熊铭入甄选,金沙绣断肋薪纰。”
几小时后,一代硕儒带着所有的赞扬与非议与世长辞。
沈曾植己离世百余年,华夏大地风云变幻,沈曾植的从政理念,他身体力行的儒家风范,已了无留痕。他对后世的文化影响力,远不只在书法上,而是对文化传承的综合考量上,他的本质就是一位传统文化的继承人。
从沈曾植的书法经历中,可以认识到传承与变革的重要性。如今,我们正在重塑文化自信的民族自豪感,也许我们可以从沈曾植这位晚清大儒这里领悟一二。
走进沈曾植旧居,实属偶然。我在游览嘉兴子城遗址之后,从门前路过时信步而入的。对沈曾植,以前只知道他是位嘉兴籍诗人,在网上读过他的诗,也因此才会走入他的故居。不料想,在这里饱受了一场文化洗礼。面对沈曾植这样泰斗级的儒学大师,自已那点文化学识,实在是渺如尘埃。所以本文中不揣冒昧的叙述及不自量力的评论,还望阅读者原谅逾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