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末将搪瓷杯往桌沿推了推,玻璃罐里的胖大海在热水中舒展,像极了昨夜梦境里游弋的水母。会议室的拍桌声穿透隔板传来,李组长又在为年度报告发火,密集的键盘声如冰雹砸在铁皮棚上。她转着自动铅笔,目光落在桌角的便利贴——今早在地铁上,前排阿婆给小孙女梳辫子时,晨光在猩红发绳上跳跃成银蝶,她匆忙写下:"时间是盘磨人的棋,落子有痕"。此刻电脑桌面那幅未完成的鸢尾花,花瓣边缘已被鼠标滚轮蹭得毛糙,多像同组小张说她"二十四岁还折腾油画课"时,她攥皱又展平的报名表。
"小陈,这份分析三点前要。"李组长将文件掼在桌上,咖啡渍在封皮洇开,宛如外婆家老木箱上逐年蔓延的霉斑。陈末指尖划过纸页,忽然想起社区医院那个画速写的少年——他总在输液室画长着翅膀的针管,即便化疗让头发掉光,笔尖仍在本子上沙沙作响。她曾问:"画翅膀做什么?"少年举起画纸笑:"这样针管就不会扎疼人了。"此刻她翻开便利贴本,添上新句:"苦难是储物箱,总在角落藏着钥匙"。
午休躲进消防通道时,妈妈发来的莲藕汤照片正腾着热气。这让她想起去年深秋,合租房电煮锅坏了,她蹲在阳台用酒精炉煮饺子,粘锅的面皮粘在锅底,窗外飘着那年的初霜。而现在,她盯着报表上的柱状图出神,突然抓起铅笔在边角勾勒鸢尾花——花瓣是数据曲线的弧度,花心藏着三个剪影:戴安全帽的父亲、围碎花围裙的母亲,还有握着画笔的自己。
"这是什么?"李组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的指节悬在屏幕上的小花上方,喉结滚动着,"上周例会说要做可视化报告,你把数据做成花瓣了?"陈末心跳如鼓,却见组长翻开自己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张泛黄素描——戴红领巾的女孩站在画架前,落款是"1998年 给女儿的生日礼物"。"我闺女也爱画,"他声音低了些,"去年艺考没考上,现在在奶茶店打工。"沉默三秒后,他指节轻叩桌面:"下周一晨会,你用这个'花瓣报表'讲讲思路。"
下班时公交站的风裹着潮气,陈末买下最后一束蔫哒哒的鸢尾花。卖花的老婆婆收拾竹筐时,皱纹里落满夕阳:"丫头,这花夜里会朝着路灯长。"她忽然指着花茎上的虫洞问:"奶奶,被虫子咬过的花还能开吗?"老婆婆往她掌心塞了颗话梅糖:"傻孩子,我这把年纪的皱纹里,不也藏着年轻时的月光?"糖纸沙沙作响,陈末摸出便利贴本,就着站台灯光写下:"在铁皮柜里种鸢尾的人,眼底盛着整片花田。"
她没有点开手机里的油画班通知,而是在路边摊买了本速写本。地铁进站的轰鸣中,她在扉页画下第一笔——不是鸢尾花,而是李组长笔记本里那个戴红领巾的女孩,旁边注着:"明早七点,画材店买青竹颜料"。远处红绿灯由红转绿,她的笔尖已在纸页洇开第一抹靛蓝,像极了少年画中针管上振翅的微光。
晨雾里的甜
早风裹着薄雾漫过巷口时,张婶攥着面条铺的取单小跑起来。途经表哥家小区时,蓝篷牛奶摊像朵沾着露水的菌子,陈师傅正掀开保温箱,白花花的雾气涌出来,把晨光揉成了淡蓝的纱。
"张婶儿!"陈师傅直起腰笑,围裙上还沾着奶渍,"今早儿新到的水牛奶,您先尝瓶鲜。"
张婶脚步骤停,帆布兜里的面条盒还在冒热气:"我这月订的还是低脂奶呢......"
"嗨,算我给老主户的添头!"陈师傅塞来一瓶牛奶,瓶身上印着朵烫金小雏菊,玻璃壁凝着的水珠滴在她手背上,"赶紧喝,温了就没那股子清甜了。"他拇指根的厚茧蹭过瓶底,发出细碎的声响——张婶忽然想起,去年腊八这汉子曾拎着整箱牛奶往社区养老院送。
刚把面条摆上餐桌,防盗门就响了。快递员举着盒子笑:"张婶,您的快递到咯。"拆开牛皮纸,是件浅杏色的针织衫,商标上挂着爱人用红笔写的便签:"在展销会试了十件,这色最衬你眼角的笑"。套在身上转半圈,衣摆刚好遮住常喊冷的膝盖——上周视频时她不过对着天气预报嘟囔了句"春寒渗骨"。
手机在围裙兜里震动,爱人的消息跳出来:"大小合适不?我在建材市场挑瓷砖呢,看见碎花款就想起你腌咸菜的坛子。"
张婶走到阳台,对着窗台上的绿萝举起手机。阳光透过纱帘,给针织衫的纹路镀上金边,像极了牛奶瓶上跃动的光。她指尖在屏幕上敲:"挑完瓷砖去吃碗小馄饨,别总啃干馒头。"发送键按下时,忽然听见楼道里邻居阿婆的喊声变了调:"阿妹——帮我看看电视咋没信号咯!"紧接着是煎葱油饼的香气裹着油烟味飘进来。
她望着穿衣镜里的自己,领口还留着牛奶瓶的凉意。忽然转身翻出压在柜底的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三张牛奶票——那是陈师傅每次多塞的赠品,边角都被她摩挲得发毛。而针织衫口袋里,不知何时多了颗水果糖,糖纸印着的小雏菊正对着窗外,晨雾散处,爱人拎着生煎包的身影已晃进了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