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正在被电子游戏㩴取，喊他一起去密林捡柴，硬是雷打不动。现在的孩子，他们的生活大抵与密林无关。
烧地锅缺柴，密林里肯定有遗落。儿子要和我一起去，顺便去颍河放生几条奄奄一息的锦鲤。
儿子养锦鲤才几个月，就有丹顶鲤、昭和鲤、火鲤等十几条呜呼哀哉。今天又有几条翻肚。儿子养鲤非常讲究，水必清，条条必注射预防针，水里也含有药水。起初，鱼儿滑来滑去，悠游自在。后来就群居一隅，纹丝不动，只口一张一翕。再后来就慢慢翻肚了。儿子又换水，又注射，无济于事。我说养鱼要接地气，就像吃有味道的饭菜要用地锅，地锅接地气，有土地的味道，有草木的味道。篷布里养鱼，不透气，不死才怪。可他偏不信。
我开着三轮，儿子坐在车里，扶着装有锦鲤的桶。鱼儿还在微微呼吸。儿子很郁闷。他希望鱼儿在河里有转机的希望。我说：
“放进林子里的月牙塘最好。放进颍河，你看不到它是死是活。月牙塘无人干扰，环境好。你可以隔天不断去看看。”
“那也行。”儿子说。
月牙塘，顾名思义，呈月牙状。它虽不必鸣沙山的月牙泉精致玲珑，但它有一种朴拙之美，有几根芦苇，几棵土柳也就够了。放进几尾鲤鱼做点缀，雅俗共赏，岂不妙哉!
鲤鱼一条条从他手里滑进水里，空中闪过一道道漂亮的红弧。鱼儿开始甩尾，进而窜向草丛里去了。儿子长出一口气，立在塘边静静观察。
我开始捡柴。地面上都是堆积的落叶和枯枝，踩上去唰啦唰啦地响，偶尔咔啪一声，使人心惊肉跳。这是干透的桐树条，或者是杨树条。有被风击落的，有自行脱落的，粗粗细细，长短不一。桐树的枝条最脆，一脚踩上去，碎成几截。构树就硬得多，沉甸甸的，弯不过来。它的皮被雨水剥去了，浑身亮白，像骨骼，瘆人。有几根枝条弯曲着长在一起，像天空中枝形的闪电，于密林中发着光。它还活着，没有死去。时光疾走，风雨给它贯注的信念一直不曾中断过。它和密林之外飞跑的时代无关。它不会制造出噪音，不会把自己存在的消息传递给汗漫繁杂的人世。它深得慎独的精髓，一直到身子往下渗透，与土地浑然一体，最后写入宇宙生命的皇皇巨著里。
儿子说：“这枝条很美，拿回去做装饰也不错。”我诓他说：“这是它的骨头，拿回去不吉利。”这哪里是骨头啊!这分明是白色的火焰，正在说着像火焰一样燃烧的话语。颍河边，也正有人锯树。十几棵大树他们要全部拿走。精神的力量很难打破物欲对生命的围剿。美的脆弱，又使“唯物”的力量愈显猖狂。
由此，我放弃了这发光的生命，不能让它成为另一种牺牲。
我发现前面有一根木棍，很像一个拐杖，擀面杖那样粗。木柄刚好盈手可握。它全身亮白光滑，坚挺有力。儿子说：“做你的拐杖吧。这是丁香木，挺吉利。”也好，就让那魂魄(残剩的香气)芬芳着我的余年。
儿子又发现了一根枯木，形状像木鱼，两头有伸展的枝条，中间鼓起。这种天然的凝视，是否有别样的警示，那围拢的树，莫不是默立的僧侣。木鱼边缘呈灰白色，里面暗黄有黑点，像是被人燃烧过。我轻轻击打，声音就像鱼儿吐出的水泡，轻飘。重重一击，声音沉闷厚重。我才觉得，它如鱼一样昼夜醒着，不曾倦怠。时时提醒我，不致于使灵魂昏寐。闭眼静思，会心而拜。聆听中，方觉一切凡尘过往，皆成禅意悠悠。
密林肃穆而庄严，月牙塘岑寂无声。那锦鲤安然无语，一动不动。出密林时，儿子又回首一望，我知道那深深的祝福都藏于心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