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办公楼前,五月的风又一次掠过指尖,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眼前的栀子花依旧一身素白,静静立在晨雾里,花瓣上凝着细小的露珠,像极了三十年前那个初登讲台的清晨。那时的我攥着备课本的手指微微发颤,站在讲台上听见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抬头便看见教室窗外的栀子树,绿树映在玻璃窗上,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树在动,还是心跳在动。
叠水池坎的花园里,一丛栀子花探出头来,嫩白的花苞轻颤着,恍惚间与三十年前那届学生埋下的花种重叠。记得那是 1995 年的春天,班上最调皮的阿勇蹲在花池边,用手挖了个坑,把花种撒进去时还偷偷吹了口气:"花呀花呀快长大,我们毕业时就要看你开花!" 旁边的运容打趣道:"哎呀,别把唾沫星子喷进去了!" 孩子们围在花池边,阳光透过教学楼的间隙洒在他们仰起的脸上,一脸的笑意。如今花开花落三十回,当年蹲在花池边的少年们,早已带着各自的星光散落在天涯。课间路过北斗楼前,大片栀子花正掀起白色的浪,我望着树下三三两两的身影,忽然看见三十年间无数个相似的剪影:有个女生轻嗅花香时闭上眼的神态,像极了 1998 届总爱偷藏情书在花瓣间的小燕,那时她总把给班上男生的信夹在栀子花里,以为藏在花香里就不会被发现;而那个男生指尖轻触花瓣的温柔,又与 2003 届总在考前对着花树发呆的阿飞重合,他说摸着花瓣上的纹路,就像摸着课本里那些难懂的公式,慢慢就有了头绪。
寒冬里巡视校园时,总忍不住在栀子树前多停留片刻。枝干上凝结的霜花,多像那些年陪学生们熬夜备考时,窗玻璃上结的雾花。2006年的冬天特别冷,教室里干冷干冷的,学生们呵着白气背书,有的把脚缩进课桌下的保暖鞋里,有的搓着手哈气,却没人舍得放下书本。窗外的栀子树就在寒风中默默攒着花苞,枝桠上挂着的水珠在路灯下闪着微光,像一串串未拆封的礼物。三十载春秋,我看过多少次这样的等待 —— 等待知识在眼眸里点亮星光,等待青涩在时光里酿成从容,就像等待栀子花熬过漫长寒冬,终在五月绽放出穿透岁月的芬芳。记得 2011届有个叫小隆的学生,每次模考成绩都不理想,却总在早读时站在栀子树旁大声背诵,冬天的寒风把他的耳朵冻得通红,他却说:"老师,您看这树现在光秃秃的,可它心里知道春天会来,花开会来,我也知道。"
最动人心弦的,是每年毕业晚会上响起的《栀子花开》。当 "栀子花开呀开" 的旋律漫过操场,总能看见台下闪烁的泪光。三十年前,那时还没有这首歌,操场也还是坑洼的泥地,学生们围着我站成一圈,大家唱的是《萍聚》,跑调的歌声里带着青涩的哽咽。三十年后,《栀子花开》的旋律依旧清亮,而我的鬓角已添霜色。歌声里有 2009 届学生跑调的合唱,他们故意把 "挥挥手告别欢乐和无奈" 唱得七零八落,说是要让这首歌带着独家记忆;有 2014届毕业生颤抖的哽咽,班长拿着话筒刚唱两句就红了眼眶,全班同学便齐声合唱,声音越来越响,像是要把三年的时光都融进歌声里;还有去年那届孩子偷偷改编的副歌,他们把 "老师的白发" 写进歌词,唱到 "您站在花树下,岁月别伤害他" 时,整个教室都安静了,只有栀子花的香气在晚风中流淌。他们不知道,每个音符落进我心里,都泛起三十层涟漪,每一层都是不同的笑脸,不同的故事,不同的告别。
昨夜整理教案,夹在书页间的干花瓣突然滑落。那是五年前一个毕业生送的,花瓣上还留着她写的小纸条:"老师,您站在花树下讲题的样子,会永远开在我们心里。" 看着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忽然想起那个叫小婉的女生,她高二时成绩下滑,总躲在栀子花树后掉眼泪。我找到她时,她正把数学卷子折成纸船,说要让小船顺着叠水池漂走烦恼。我陪着她坐在花树下,捡起一片花瓣,在背面画了个笑脸:"你看,花开的时候,再难的题都会有答案。" 后来她考上了师范大学,毕业时特意回来,把这片夹在日记本里五年的花瓣送给我。此刻看着眼前的花树,忽然明白为何三十年来每到花期,胸口总会泛起酸涩的甜 ——不是因为离别,而是因为这些曾被我目送着走向远方的生命,早已像栀子花的香气般,深深融进我的年轮里。
风起时,白色的花瓣轻轻落在教案本上,盖住了泛黄的备课笔记。今年的毕业生又要走了,他们笑着说要去看更辽阔的天地,男生们把校服抛向空中,女生们互相拥抱时碰落了发间的栀子花。我站在办公楼前,看着他们蹦跳着走过操场,忽然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正牵着第一批学生的手,在栀子花树下数花瓣。那时的我以为离别是终点,后来才知道,每一次目送,都是另一种开始。就像眼前的栀子树,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却始终朝着阳光的方向生长。三十载光阴,原来最动人的不是花开的绚烂,而是见证一朵朵花绽放时,自己也在时光里长成了一棵守望的树,根须深深扎进这片土地,枝叶轻轻拂过每一个夏天。
暮色中哼起那首熟悉的旋律,忽然懂得离别从来不是终点。当这些带着栀子花香的孩子们在更广阔的天地间绽放,那些我们共同度过的清晨与黄昏,那些在花树下读过的书、谈过的理想,早已在岁月深处酿成永不凋零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