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时节。真的是天色微阴,不雨也无晴,似乎是刻意为天下最重要而又极平常的事而如此。这般天气里,乡下人会扛上铁锹,为不损坏青苗甚或拉上些土便去添坟了,剪除荆草,覆培新土,还冢墓以春的气息,再插上柳枝以示缅怀。而河岸的柳也似乎知道人间正“清明”,极尽地去低垂着新绿的枝条,以方便拜扫圹茔的人攀折,可见,天亦有爱,草木有情,而人未必都是真心。据说,如今的清明祭扫业已市场化,即可雇人代之,比如归不得的游子、懒得动的富人,通过微信或亲自寻一短工,添坟、摆供、烧纸,一切流程可依视频为证,事毕,短工得了些钱,因而乐不可支,游子或富人因无需亲为,身心自得愉悦,可以说各取所需,相得益彰,至于短工们会不会临冢生悲,那就不知道了,毕竟银锭里从来不融化情感。
清明到了,的确,添坟是自觉的,也是必须的,多少培一捧新土也算是了了活着的人祈祖庇护之愿。而在一切世务都要循奢的大环境下,富人家的墓冢大多都修葺得宏壮,甚至建了牌坊、立起高碑,又广植松柏,宛若帝陵,如许老板家的亲墓就占地数亩。而普通人家虽无通天之能,但也将祖坟堆得老高老高,极相信先人会站在峰顶上托举起子孙来,以便飞黄腾达,出人头地。故,农田里坟头如山,若以蝼蚁的视角,似如珠峰之巍峨。且伴随着人口的老龄化,终有一天会“横看成岭侧成峰”。也的确,这平原上的“山峦”是有碍耕种,也阻挡农业机械化的发展,更与活人争地,所以某地方政府看不下去了,以杜绝死人与活人争地之名,推铲除坟墓恢复耕地之政令,几乎一夜之间,祖坟被儿孙自掘,野冢荒坟则雇推土机以毁,然,机主有时得了钱而失于职,有幸一些多年未添过土的无主坟得于完整。其上的多年生草,如地丁、野葱、香附得以幸免。但此事,很快搅动了媒体,说寻求建设用地占补平衡,不应以毁灭传统文化为代价,云云,就这样平坟运动不了了之了,后来旧址上再堆新土,坟头重耸如初,“山峦”又起伏于耕地。这一平一堆之间,费了多少力气,拌了多少口舌不得而知,但降低了政令的可信度却是显眼的,更也是苦了我们的祖先,白白地遭了一番折腾。然,冥冥之中,两位平坟的决策者后来也因违纪而落马。不管如何,坟墓与耕地的矛盾是日益尖锐的,似乎目前还无平衡之法,天无为,人也不为乎?
添了坟,紧接着便是要祭祀的,大多普通人家都会花开几刀火纸,买来几锭“银锞”、几块“金砖”,几沓冥币,如若逢逝者“五七”,更是要烧“楼宇、车辆”“家电、家具”的,总之是一应俱全,一次献祭足以让逝者享用到永远,而不需再摸爬滚打了。恐怕这是逝者们绝想不到,身前曾为活着而犯愁,今却一“烧”暴富。也确是,家家祭祀如此,想必阴间也繁华得不得了,堪比西天圣地,难怪有些乡下的老人会选择速死,如上吊、喝药、投水等,然而,欲死之时,无恋之刻,是决记不得货币多了也会贬值的人间法则,同样是适于阴间的。只是“富贵”之印象早已刻在了脑子里,加之又痛恨一切人间的恶,也就去意已决,无牵无挂了。
祭祀大多是自愿的,大多也都选在上午,风和、微阴、露隐,也肃穆,此刻,提上大包小串的祭品,烧于坟前是极适宜的。有人说祭品的多少、好歹,都是对先人、对逝者的敬仰与孝心的表达。然,这于死去的人又有何用呢?说白了,如今变了味的祭品与祭祀都是演给活人看的,只不过,多少包涵了一些自我安慰罢了。确实,人死如灯灭,无论如何,逝者都不会再去掺和人间的事了,即便化成了灰,也绝没有“火葬是不适于我的”的怨言。也就是说,祭品再奢华也不过是一摞纸,坟前留下来的只是一堆灰,如若有风,一阵接一阵的过来只会将未烬的纸灰旋在空中明灭,落在泛青的麦苗上一片点点黑,倒像是给绿色补错了妆,别无用处。
祭祀应该是虔诚的。摆上供品,且磕下第一个头的那一刻,你会听得到几乎所有祭拜者都要重复的一句念白,“……你在那边还好吗?先把‘钱’收好,缺什么物什,就托个梦来……”语声悲咽,言辞极是恳切,仿佛墓中人真能听到似的。不过,从这句祈祷中也是可知,阴间并非什么乌托邦社会,仍需要活着的人去接济,一切的繁华与富贵其实都是建立在纸灰的厚度上。
向来的祭祀都是要歌功颂德的,然而,变革至今,也有人数落,也有人散发怨气。如昨日坟场里,路左边的一座没有竖碑且新添的坟前,一女子悲悲切切,口中念着“爹,俺知道您受过的苦,遭过的罪,俺也高兴您评了劳模,可俺更心疼您为公家累出了病,您真傻!自己傻就傻吧,不知怎的把俺姊妹几个也教成了傻子。您是走了,十几年了,俺傻,可从没有忘记您爱听爱唱的歌,俺这就……”话音未落,手机里就响起了“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一曲未了,未烬的纸灰便跟上音韵旋转起伏,似是她父亲愉悦的英魂。而路右稍里的也是座新添了土的坟,一群人立在刚竖的新碑前,虔诚而又谦恭,一穿着极考究的男子在高声颂文,微风飘来,路上倒也听得极清,“时维清明,惠风和畅。慎终追远,阅史察今……少逢乱世,跑反避匪。国泰数载,又受饥馑,‘文革’之季,再驱‘牛棚’,频受迫害,殃及于吾,遣为知青,与民同苦……”祭文是冗长的,也极尽地控诉着过往,亦如文学家们无一作品不触及当年的“伤痕”一般,似乎“与民同苦”是不可接受的。
清明,不过是活着人给死去人过的一个节日,一切的铺张与豪费都是虚礼。倒不如坟前的几句念白,一段祭文有些用处,因为这是后人的补谥。清明,年复一年地重复着,添坟、摆供、化纸这套仪式也在重复着,似乎唯有如此,活着的人才能证明自己尚未被“无常”掳去。似乎唯有如此,才可为后辈所遵范,以期百年之后也获赠谥,这都是闲话。
人是会死的,清明也总是要过的,如果,有一天成了被祭祀的对象,那时清明节的闲话也就少一个人去说了。
2025.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