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口火车站的月台依然铺着青石板,缝隙里嵌着几十年前的煤渣。父亲总说这里的石头会呼吸,每一道裂痕都是岁月的皱纹。我记事起,浦口站就是个时光交错的地方——蒸汽机车的轰鸣与电子报站声在空气中碰撞,穿着中山装的老人与戴着蓝牙耳机的年轻人擦肩而过。
父亲在浦口机务段工作了三十年,退休后依然每天清晨来站台上散步。他常说站台上的风里裹着长江的水汽,能治他的关节炎。去年深秋,我要去上海参加博士论文答辩,父亲坚持要送我。那天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背影像根倔强的桅杆立在站台上。
"身份证带了吗?"他突然转身问我,布满老茧的手攥着帆布包的提手。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的清晨,他也是这样送我去县城上中学。那时浦口站还没有自动扶梯,他背着我的铺盖卷,一步一步挪上木质楼梯,深蓝色的工作服后背洇出盐渍,像张抽象的地图。楼梯转角处的木扶手被磨得发亮,父亲每上一阶都要停顿片刻,膝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我跟在后面,看着他后颈处被汗水浸湿的短发,像一丛倔强的芦苇在晨风中摇晃。
我们在候车室坐下,玻璃穹顶漏下细碎的光斑。父亲掏出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温热的汤包。"老浦口的手艺,"他用竹筷戳开面皮,汤汁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你小时候最爱蹲在老门东的摊前,看师傅用竹片刮炉壁上的锅贴。"蒸汽氤氲中,我忽然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像落在青石板上的雪。他说话时,右手习惯性地摩挲着工装第二颗纽扣,那里还留着二十年前检修机车时被火星烫出的疤痕。
电子屏显示列车即将进站,父亲执意要帮我提行李箱。不锈钢拉杆在他手里显得格外沉重,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我跟在他身后,看着月台边的梧桐树在风中摇晃,树影在他驼背上编织出复杂的图案。这让我想起朱自清先生笔下的那个背影,同样的笨拙,同样的温暖。他突然被铁轨接缝绊了一下,行李箱在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
"到了给家里打电话。"他把行李箱推过检票口,转身时工装后襟沾着站台的灰。我突然发现他的右肩微微下塌,那是常年扛工具包留下的印记。列车启动时,我贴着车窗向外看,他的身影渐渐缩成一个点,最终消失在站台尽头的梧桐深处。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另一个年轻的父亲,穿着崭新的工装,在站台上向即将入伍的战友挥手,那时的浦口站还飘着煤灰,蒸汽机车的汽笛声能传到长江对岸。
今年春天,我带着女儿回到浦口站。新建的玻璃幕墙映着蓝天白云,自动售票机前站着抱着平板电脑的年轻人。女儿跑向站台边的老式蒸汽机车模型。"爸爸,这是什么呀?"她指着涂着红漆的烟囱问。
"这是火车头,爷爷以前就是开这样的火车。"江风掠过铁轨,带来远处造船厂的机器轰鸣。女儿突然指着站台入口:"爷爷!"
父亲站在检票口,依然穿着那件蓝色工装,手里提着帆布包。他看见孙女,脸上的皱纹突然变得柔软。"给你带了汤包。"他蹲下来,从包里掏出保温盒,"老门东的师傅还在,就是换了个店面。"女儿抓汤包,汤汁溅在父亲的手背上,他却笑着用袖口擦拭。
新装修的候车室里,阳光透过玻璃洒在父亲的白发上。女儿把汤包戳得满桌汤汁,父亲却笑得像个孩子。我忽然明白,浦口站的时光从未流逝,它只是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背影里不断轮回。蒸汽机车的轰鸣变成了高铁的呼啸,青石板换成了大理石地面,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比如父亲送别时的目光,比如汤包的温度,比如江风里那份永恒的牵挂。
暮色渐浓时,父亲执意要带我们去看新建的江北新区。站在扬子江国际会议中心的观景台上,他指着远处的天际线:"你看,那是台积电的厂房,那边是南京北站的工地。"江轮的汽笛声隐约传来,与二十年前的蒸汽机车鸣笛奇妙地重叠。女儿突然指着江面:"爷爷,大船!""那是远洋货轮,要开到大海里去的。"
归途经过老浦口的街巷,父亲突然停在一家旧书店前。橱窗里陈列着泛黄的《浦口地方志》,封面上印着1914年的浦口站全景。"我们小时候,这里是英国人建的货栈。"他摸着橱窗玻璃说,指尖划过斑驳的水渍,"你爷爷当年在码头上扛麻袋,有次被洋人的皮鞭抽得..."他突然止住话头,转身时我看见他眼角的泪光。
回到家,父亲从床底拖出个铁皮箱。里面整齐码放着工作证、奖状、检修记录,还有张泛白的全家福。照片里的他穿着笔挺的工装,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身后是1987年的浦口站,蒸汽机车喷出的烟雾模糊了背景。"下个月站史馆要征集老物件,"他摩挲着奖状上的"劳动模范"字样,"这些东西该让年轻人看看了。"
夜深人静时,我听见客厅传来窸窣声。悄悄推开房门,看见父亲正借着台灯的光,仔细修补帆布包的提手。他老花镜滑到鼻尖,穿针的手微微颤抖,月光透过纱窗落在他佝偻的背上,像落在浦口站的青石板上。那一刻,我突然读懂了朱自清先生笔下的"背影"——那不是简单的离别场景,而是一个民族血脉里传承的隐忍与坚韧,是时光长河中永不褪色的精神图腾。
浦口站的夜灯次第亮起,照亮铁轨延伸的方向。长江水依旧奔涌不息,带着老浦口的故事,流向更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