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婆并不是我的亲人,她是邻村的一位五保户老太太。那个村子叫李文地村,人们都习惯叫它丝茅地村,那个村子的人都姓李。屈指算算,六婆去世已经25年,如果她还活着,今年也得有112岁了。六婆的身世很悲惨,本姓苏,是林尘镇人(村子的名字我已忘记),因家境贫寒,她年幼的时候被送给江湖米楼村某龚姓人家抚养。长到17、8岁,嫁到江湖李文地村。她丈夫排行第六,是逢字辈,名字我也不记得了。按旧社会的叫法,六婆的名字应该是李龚氏,她后来的名字苏龚芳是解放后才起的。
我读小学四年级那一年的学雷锋活动月,学校开展了为五保户老人送温暖活动。班上的每个同学都从家里背来一捆木柴,跟着陈仲兴老师到了李文地村一个五保户老人的家里,那个老人就是六婆。六婆的家是泥砖屋,屋前有一条浅溪,种着几丛竹子和一棵龙眼树。陈老师敲了几次门,厚重的木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清瘦的黑衣白发驼背老奶奶。见到这么多学生给她送来木柴,六婆甚是感动,几度落泪,不停地念叨新社会好。大家把木柴堆放到柴房后,屋里屋外打扫卫生,还为六婆挑满了一大缸水。临别的时候,六婆拉着我们的手,十分的舍不得。从她村的同学口里得知,六婆挑不动一担水,只能每天用塑料袋装一袋水背回家饮用,村里偶尔有人会帮她挑几担水。从那次活动之后,六婆凄凉的晚景深深烙在了我的心上。每个周末,我都风雨无阻去帮六婆挑水。六婆家有两口水缸,一大一小,大的在厨房里,小的在天井边上。挑满这两缸水大约要6担,这对于11岁的我来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的肩膀经常被沉重的担子压得火辣辣地痛,但我都咬牙坚持住了。
每次挑完水,六婆都煮水给我喝。喝完水,我开始里里外外打扫卫生,再到门前为六婆劈柴,隔一段时间我还给六婆送米送菜。春天帮她种花生、番薯;清明帮她杀鸡,扶她上山拜祭她的丈夫及丈夫的祖先;中秋节送月饼水果;过年帮忙大扫除、贴春联。六婆当时已81岁,头发雪白,周围的人都叫她白毛婆。村里的人对她似乎并不是很友好,很多人都不敢进她的屋子,大概是因为屋里放着一副棺材,听说这副棺材是六婆60岁那一年请人做好的。村里还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棺材如果哪天突然发出响声,六婆就该上路了。我当时虽只有11、2岁,对死亡、棺材这些却也不恐惧。见到我风雨无阻为六婆挑水干活,周围的人是议论纷纷,有人说我是菩萨派来的,有人羡慕六婆好福气,也有人说我是大傻瓜。习以为常后,大家也就见惯不怪了,有时候六婆不在家,她村里的人还告诉我见到六婆往哪去了。
年复一年,在六婆断断续续的述说里,我知道了许多她辛酸的过往。她丈夫自幼体弱,是家里的独子,耕田种地的活几乎都是六婆承担。六婆年轻时身材高挑,容貌俊俏,身板结实,用她的话说手臂和碗口粗的仙桃树差不多,肩负一百多斤的担子依然健步如飞。而身体健康的她却终身不育,家公家婆整日对她看不顺眼,总是说养只母鸡它还知道下个蛋咧,满腹的委屈六婆只能独自承受。在旧社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生育孩子的过错全部归咎到女人身上,六婆的日子能有多好过就可想而知了。解放前后,六婆的丈夫被恶犬咬伤,救治无效去世。临终前,他拉着六婆的手,说他苦了她这一生,叫她在他死后趁年轻改嫁。六公临终前还托一个人照顾六婆,那个人我后来也见到过,是江湖农机厂的龚明仁,他认六婆为干娘。据我母亲说,他早十几年也去世了,农机厂交给他儿子打理。六公去世后,40岁不到的六婆看着垂老的公公婆婆,不忍心一走了之。待送走公公婆婆,她也年过半百,青丝变白发。解放前食不果腹 、躲避匪患、抓壮丁,解放后土改、公社化、自然灾害、文革等历史在六婆的述说中鲜活起来,她虽是目不识丁的村妇,但历史事件对她家庭生活的影响是显而易见并刻骨铭心的。六婆在丈夫过世后,收养了一个女婴当养女,含辛茹苦将她抚养成人,出嫁后却没有回来探望过六婆。
帮助六婆持续了六、七年,这几年,我读完小学,读初中;读完初中,读高中。这几年,我见到的来探望六婆的人屈指可数。她娘家的侄子来过一次,给她送了几十元钱;她的干儿子龚明仁来了两次,送来开过封吃剩的月饼,抓走一笼鸡;大队干部来过一次,送来一床棉被。我因帮助六婆受过很大的委屈,缘由是帮六婆锄地种菜,她村里一个40多岁的男人看到后对我破口大骂,说地是他的,说我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有些粗话难听得无法形容,直骂得我泪流满面。六婆也是老泪纵横,说她家的田地几乎都送给那个人耕种了,现在要回一点地种几棵青菜都被说三道四。在旁边放牛的一个白胡子老爷爷看不下去了,回了他几句,那个蛮不讲理的男人才停止辱骂。老爷爷还安慰了我几句,我心里才好受些。但我也因长期帮助六婆,获得了许多荣誉,如:茂名市优秀少先队员、化州市三好学生等。
大约是2000年,六婆走了,据说她临终前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可惜我当时在县城里读高中未能见上她最后一面。六婆去世不久,泥屋就倒塌了,屋前的龙眼树也枯死了,竹枝杂草肆意生长,一两年就把六婆住了几十年的房屋遮蔽了。2011年,我还去了一次六婆家的旧址,已经完全没有路可走,倒塌的泥屋全部被植物覆盖了。六婆一生悲苦,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或许是我给她带去了些许欢乐和慰藉。
清明未到,先辈及亡父的墓家人和族人已扫祭完毕,于是清明我便可回可不回了。唯有点一炷心香,遥祝六婆在天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