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尽,雾气正从山坳里弥漫上来。我在故乡的老屋里,手里拿着一个老式茶缸,里面有刚泡好的三姐采摘的野茶,也叫土茶。吹吹那热气腾腾的茶雾,在氤氲中恍然又看见母亲提着竹篮的背影,在黛青色的山峦间时隐时现。
深山林地里的野茶,是生长在野外自然环境中,它未经人工种植和干预,一直保持着自然原生态的状态。野茶的口感和香气都相当独特,有一种天然的野趣,但大多数野茶总爱攀长在岩高石缝间。
小时候记得,每年的春分刚过,母亲便带着姐姐们踩着沾满苔藓的青石进山,竹蓝子里用饭盒装着面饼,肩挎着父亲的军用水壶。那些野茶不似园中茶树齐整,枝桠横斜着刺破晨雾向天空伸展,新发的芽尖儿上凝着晶莹的露珠。母亲说野茶最认时辰,须得在露水将干未干时采下,竹篾编的敞口篮子能透气,茶青才不会闷出锈气。
野茶有去采过一趟,天刚蒙蒙亮,母亲就带着我们上山。走到路上,发现有好几家人也一同上山采茶,其中还有我两位要好的发小,我们亲密行走在山间里。到了目地的,大家手指在茶枝间飞快地掐,专挑最嫩的芽尖。露水把鞋面都打湿了,由于野茶有限,大家都抢着采,看谁家采得多。但在采茶中也不妨碍我们这些小女孩有说有笑。不一会儿累了就坐在地埂上歇会儿,咬一口自带的饼子,喝一口水。放眼望去,不远处有几头牛在山坡田野上甩着尾巴吃草,偶尔抬头“哞哞”几声,惊飞几只停在茶树上的蝴蝶。
老屋前的晒青场铺着青石板,晨光斜斜地漫过屋檐时,整蓝子野茶便倾泻在竹匾里。叶片还带着山野的锐气,锯齿状的边缘在石板上划出细响,也像是微风掠过晾茶的竹匾,像春蚕啃食桑叶的动静。我常趴在窗边数茶芽,看母亲戴着草帽翻青,青翠的叶片在日头下慢慢褪去锋芒,蜷成墨绿的波浪。做野茶的工序与武夷岩茶有些相似,因为都属于乌龙茶,只是发酵时母亲总把竹匾往阴凉处挪半尺,说野茶骨子里藏着山岚清气,经不得大火焙烤。
灶间的铸铁锅,总在日落后烧得通红。野茶在竹匾里窨出淡褐的边,混着松针与青苔的气息。父亲把晒好的茶青倒进锅里,竹耙翻搅出"沙沙"的响,茶香便裹着水汽漫过小院。我蹲在灶膛前添松枝,看火光把父亲不再挺拔的背影拓在土墙上,像株老茶树虬曲的枝干。待茶色转作鸦青,再用慢火烘焙干后,清清的茶香溢灌满屋。母亲便用粗陶罐封存,说是要等有客人来开封。
每当父亲干完活觉有点累时,总要抓把野茶扔进搪瓷缸,滚水里放几小块冰糖。茶汤在暮色中泛着绿色青光,啜一口,山野的苦涩在舌尖打个转,忽地涌出蜜似的回甘。老辈人说这茶里有松风竹露,清凉提神,最是养人。
山林里的野茶树,藏着我的童年乐趣。喜欢枝桠间漏下的光斑在我们的身上晃闪着。野茶树的根须钻出红土地,虬结如老人手背的筋脉,树皮皲裂处挂着暗绿的苔衣。说起野茶总会闪现出开心的画面:春深时山洼处茶树都在发芽,茶枝上绽开的嫩芽比园茶更肥厚,揉碎了贴在鼻尖,青气里混着岩石的冷冽。采完茶,和姐妹们一同去采野草莓解解馋。我总爱把野花别在姐姐鬓边,淡黄的花瓣沾着露,像星星落在她乌黑的辫子上。
离开故乡多年,喝了不同品种的茶,但最牵挂的还是那口野茶香。我家的三姐是最勤劳的,她现在每年还会去采野茶,茶做好,又特意掺点干桂花,那味更香醇,她也总习惯给我留一些。她知道我好这一口。
每当在书房,码完字,喝着野茶,茶汤还保持当年不变的墨青色,里面浸透了姐妹情深。但在我心里,这茶香里藏着是母亲采茶时的背影,是父亲焙茶讲古的声音,是姐妹们挎着竹篮从雾里走来,是发梢沾着野花的香,也是野茶树在风里摇晃的影子。更是无论我走多远,一闻茶香就想掉眼泪的乡愁。
2025年5月2日写于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