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两天前,陆游就给下边的人作了交代,今天他要去一趟江源。他还说了,不乘轿子,他要骑那匹驴子。这驴子还是在陕西沔州时买下的,跟了他有三年多,一直舍不得卖掉。
乾道八年(1172年),他奉诏从郑南前线到成都府路安抚司任职,当参事,就是骑着这只驴子来的。旅途劳顿,感觉身上总是很冷。细雨如丝,那些山山岭岭被雨雾笼罩,只能大致分辨得出它们高低大小的轮廓。挂在驴头的铃铛,随着驴子缓慢的脚步,发出单调的声响。山道蜿蜒盘旋,世界一片静寂,一种很大的孤独和寂寞包围着他。
更冷的是他的内心。
这些年,朝廷一直在主战主和上徘徊,所谓“宋人议论末定,金兵已然渡河矣。”
从宋孝宗赵昚即位开始,他多次上疏,主张北伐。在做王炎军幕时,受王炎委托,草拟出驱逐金人收复中原的《平戎策》。让人沮丧的是《平戎策》后来被朝廷否决,王炎调回京城,幕府解散,他收复中原的愿望破灭,心头像被泼了盆冷水。
成都府路安抚司参事算是闲职,没多少事做,陆游郁郁颇不得志。好在这里的人对他都很热情。新朋旧友设宴款待,邀他四处游玩。“倚锦瑟,击玉壶,吴中狂士游成都。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他后来写了首杂言古体《成都行》,叙述了他在成都的生活情景。
1173年春天,他改任蜀州通判。
这年他四十九岁,已至天命之年。
到了蜀州,他在罨画池边的官署住了下来,写了首《初到蜀州寄成都诸友》的诗给成都的朋友们报个平安:“流落天涯鬓欲丝,年来用短始能奇。无材籍作长闲地,有懣留为剧饮资。万里不通京洛梦,一春最负牡丹时。襞笺报与诸公道,罨画亭边第一诗。”
看得出他內心感到有些落莫。
今天,他去江源乡下,是为了探望张縯的老母亲。
张縯是他在陕西南郑前线时结识的朋友。
张縯出生江源望族,祖上出过高官能吏,家学渊源深厚,自幼受过良好教育,学识广博,为人耿直真诚。观点上也是主战派,俩人一拍即合,相见恨晚,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用陆游的话说,他俩是“异体同心,有善相勉,阙遗相箴。”
旌旗在望,鼓角相闻,身上铁衣寒光闪耀,心里热血沸腾。俩人骑着高头大马,比肩在前线军营四处巡行,定军山的山头,大散关的关隘,处处留下了他们的身影和足迹。
1141年,南宋向金人求和,签订和议,双方以秦岭淮河为界,秦岭北麓的大散关及以南属南宋,以北归金。为防金人南出,南宋集重兵扼守在散关一带。站在散关的深谷峭壁之中,陆游遥想楼船雪夜渡河痛击金兵,战马纵横驰骋的情景,不由心潮澎湃,写下《书愤》一诗: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他心里想的总是收复失地,进取中原。大散关和《书愤》,得以相互成全,千古留名。
在大散关巡行时,张縯讲到了他的家乡蜀州,家里还有七十多岁老母亲。
没想到命运竟如此巧合,陆游到蜀州来做了通判。过沒几天,他就安排去江源探望张母。
空气清新,晨曦的光亮穿过云层,洒滿大地。
出了东门栅口,土路蜿蜒,沿着条水渠朝前延伸,驴子迈着碎步,脖子上那串铃铛叮当摇晃,在清晨的空气特别地响亮,听起让人心情舒畅。路边地头的小麦开始返青拔节,旁边的油菜已呈金黄。农舍被竹林半遮半掩,狗吠声从里面传来。有女人正在井边汲水,扁担和木桶发出轻微的撞击,她叽叽咕咕正和人低语,听声音人还年轻。
蜀州阡陌纵横,平畴沃野,人和俱兴,实乃富庶之地。陆游联想到远隔千里之外的家乡山阴,乡情和乡愁在心头萦绕。同时,对蜀州也滋生出一种亲切感。自他娶了杨氏,事实上已把蜀州当作是自己的第二故乡。
记得那日,酒酣耳热,朋友唤来几位妙龄少女,让她们献舞唱歌。其中一位杨氏,长相端庄,咋一看,哪里有点像唐婉。鼻子?眉毛?眼睛?陆游眼睛一亮,忍不住朝她多盯几眼。朋友见了,说你如果喜欢,就娶她为妾吧。趁着酒兴,陆游把杨氏唤到身边,说要娶她为妾,她可愿意?杨氏听了,连忙下跪,说小奴愿意侍奉大人。自奉母命休了唐琬,另娶了王氏,但对唐琬一直旧情难忘,她的音容常常在他脑海浮现。今日杨氏的出现,陡然推开了他心中的那扇隐秘之门,这是上天送给他中年的一份特别礼物,他应该收下。
陆游带了隨从,辰时动身,要拢午时时分到了张縯家。
张縯家祖上修有个“颂善堂”,堂里存放有许多古籍诗画,还有不少奇石,早年司马光写过诗文给予高度赞扬,称赞是:“门阑百客盛,冠盖一乡荣。”
隨从早先去告知张母,说是陆游来访。张母刚在堂内做完佛事,闻毕让人扶了,出门迎接。
陆游连忙翻身从驴背跳下,几步上去,双手作揖,以下辈之仪拜了张母,说伯母好,小侄在此给你老人家问安了!
贵客啊!张母带陆游到堂屋里坐下,叫人上了茶,捧出几个橘子,端出碟炒黄豆,说是乡下没啥好招待的。
陆游说看到伯母身子如此硬朗,他真为张縯高兴。
张母呵呵笑道:还行吧。只是有时睡不好,就想张縯他在边关该不会挨冻受饿。
陆游把他们军营生活的方方面面细细讲给她听,还讲了他俩之间的那些交往和友情,她边听边点着头,说那好,那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张母自然是一番热情款待,除了酒肉,饭桌上专门煮了碗薏苡羹,张母告诉客人,儿子在家时最爱吃这道菜。陆游笑着告诉老人,他就喜欢清淡。
当晚回到住所,杨氏告诉陆游,她已有了身孕,她感觉会是个儿子。陆游听了十分兴奋,说你再给我生个能打仗的!
他叮嘱杨氏:好生注意,保好胎气。
没过有几月,陆游被调任嘉州通判。
这天傍晚,夕阳西下,他正打算去罨画池垂竿钓鱼。有人送来公文,展开看,是朝廷下的调令。前不久他上了趟成都,就听说是宣抚使虞允文在举荐他,没想来得这么快。
除了垂钓,他有空还喜欢去西湖游玩。西湖与文井江连通,从湖上可乘船出城。夏日里湖里开满荷花,采菱女和漁夫的舟楫出沒其里。范成大在他的“吴船录”有过记载,称它“极广袤,荷花正盛,觅湖船游之,系缆修竹古木间,景物甚野,为西州胜处。”
看来他得离开这里了。
然而到嘉州没多长时间,第二年春天,他又从嘉州调回来,仍当他的蜀州通判,算是两任蜀州。
陆游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名山大川,甫来蜀州,就被这里的繁华和美丽吸引,感受到淳朴的风物人情和生活的多彩丰富,不由发出由衷的感叹:“江湖四十余年梦,岂信人间有蜀州!”
他特别喜欢这里秀丽的自然山水和田园风光,写了许多诗来赞美,想能就此永远住下,有了“终焉”之意。
时局的不稳让人顚沛流离,到了这年底,他又调任去荣州,在那里呆有七个月,后来去了成都,在好友范成大底下做锦城参议。参议做有不到四年,日子也算平静安逸,他却又接到诏令,到福州去做负责管理茶盐的官。
陆游去荣州赴任时,杨氏已近临产,行动不很方面,就留在了蜀州。冬天,孩子出生,果然是个儿子,陆游给他取名陆子布。陆游有七子二女,子布是他的第六个儿子。现在子布已有四岁,开始在写字读书了。陆游家教很严,生活上比较节俭,“从来简朴作家风”,儿子吃饭时把饭撒落在饭桌上,他叫他用手去把饭粒一个个粘起,送进嘴里。他对儿子管教很严,要子布从小养成良好生活习惯。
而今,他又将再一次踏上赴任的长路。
记得那年,从临安到夔州赴任,足足走了一百六十天。旅程遥远,路上也艰辛,这次他不打算把子布带上,他想将他托咐给自己相信的人帮着抚带,考虑他要有一个很好的成长环境。
他想到了张縯。
说来也是,那年陆游在初春时节去看了张母。不料到了冬天,张母因病去世,张縯于是丁忧返乡。张縯还有个哥哥,他在家是最小的儿子,因从小聪明,深受张母疼爱。他披麻戴孝,扶在母亲棺椁上大哭,哭了一天一夜,几度昏厥。母亲安葬埋后,便在墓边搭了间小屋,守制三年。
1177年十二月,张縯守制期满,陆游从成都连忙赶往江源,他要去看看这个好友,他还有事找他。张縯也想陆游了,特地从江源出发,往成都去看陆游,结果两人在半路上不期而遇。
啊呀呀,张縯拍着陆游的肩膀,说好久就想来看下你了,你这一向还好吧?
好,陆游说范成大对他挺不错的。本来嘛,他们之间经常诗歌唱和,算是圈内的朋友。
那就好!张璌又拍了拍陆游的肩膀。他年龄略比陆游大,算是哥,就显得随便。俩人于是去了个酒馆,上了菜,拿了壶酒,他们边喝边讲。俩人差不多醉了,然后又找了个旅馆,把床拖在一起,抵脚而眠,直讲到天亮。
陆游后来在诗中说了:“对床得晤语,倾倒夜达晨。”
陆游告诉他,过几天他要去福建赴任,上面已在催他启程。
哦?是吗?张縯说,这样也好,不管咋讲,算是升迁吧。
陆游又告诉他,我来找你,还有个事给你商量,这次,我打算把子布留在蜀州。
让杨氏带?
不,陆游说我想把他放在你们张家,托给你们抚养,我相信你们会好生对他。我想过,这娃儿天赋很好,怕杨氏家里带不好,把他给耽误。
张縯多时没有说话。这个托咐,份量不轻。怕万一有个什么闪失,那就对不起这个兄弟。转念又想,陆游这么相信自己,可说是头颅相许!
想俩人自从结识以来,遂成莫逆,书信往来,馈赠不断,自己没在家时,陆游时时去探望他的老母亲。他突然有些感动,一把抓住陆游的双手,说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既然作出了决定,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就答应你吧。
“咚”的一声,陆游对着张縯,单跪在地,眼晴里泪光闪亮,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知什么时候飞来只鹭鸶,在水面上盘旋一会,歇落在河滩的细石子上,端了支脚,盯着浅滩的流水,立刻动也下动,像陷入了沉思。
子布被这只鹭鸶吸引,不时掉了脑袋去看。他用手指了指它,望着父亲的脸,意思是要陆游快看。
先是陆游抱起他走,上了码头,便将他放在地上。张縯早已在那等侯。他走过去牵起子布的一支小手,说,到伯伯这儿来。子布知道是怎么回事。父亲早已给他讲了,他要到很远的地方办事,要子布在张伯伯家住下来,以后他会来接他。
子布显得不乐意,听父亲说这些,总是嘟着那小嘴巴。
陆游给儿子讲,张伯伯的家就等于是你的家,他们会像我们一样对你,但你得听话。
是说分别的时候了。张縯拉过子布,让他跟陆游跪下,说过来跟你父亲瞌个头。
子布连忙给陆游跪下,陆游对他轻声叮嘱,我不在你身边,你得要好生听张伯伯的话,不可贪玩。子布不住点着头,眼眶已让泪水装滿,他使劲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末了,陆游牵起他,将他送到张縯跟前,说我该走啦!
陆游上了船板,张縯站在码头,俩人拱手作别。
江风浩浩,掀起了陆游的衣衫,吹起了他下巴上的鬍须,他站在船头,看他们朝他不断地挥手。
陆游掉过头,去看那只鹭鸶,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飞走。
金马河水流滔滔朝前,载着这木船,直往双流新津方向而去。
陆游走了。
这位伟大的诗人,在这春天里的一个早晨,就这样离开了蜀州。
他两任蜀州通判,前后一年的时间里写有145首诗歌,给蜀州人民留下了一份十分珍贵的文化遗产。
除了诗歌,他还把儿子子布留在了蜀州,留在他的挚友张縯身边。他们的友情故亊,被人称作是金兰之交。陆游和儿子子布下次见面已是在二十二年后,其时陆游七十有余,他已回到老家江阴,这年子布已经二十有六。
半个多世纪后,发生了历史上有名的厓山之战。这场战役宋军大败,全军覆灭。陆秀夫以决绝的方式,背着少帝赵昺投海,十万军民亦相继跳海殉国。
这位陆秀夫,就是陆子布的孙子。
时光过有八百年,崇州人民为纪念陆游这位伟大的诗人,在罨画池边,在他生活过的地方,建造起一座陆游纪念馆。
崇州人民忘不了陆游,永远永远。
注:
本文相关资料来自施权新的“陆游与蜀州”,朱东润的“陆游传”和蔣蓝的“入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