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故事

批斗会

作者:李慧义   发表于:
浏览:0次    字数:6168  电脑原创
级别:文学童生   总稿:5篇, 月稿:5

  1967年的冬天来了,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天,刺骨的寒冷。

  我来南关道煤铺也一个月了,我能在煤铺留下来,煤铺老主任是有想法的。一天,老主任领我到物资局机关大院看院里和门外大街上的大批判宣传栏,边看边讲让我做了笔记。回去后准备了笔墨纸砚,交给我的任务是让我代表煤炭公司写一篇大批判稿,写好了要刷在物资局大批判专栏墙上的。据说要为全物资系统的现场批斗会大造声势。

  周六上午,老主任让老申提前回家,还提醒“割点肉,吃饱了,穿厚点,脖子围上围巾,下午直接到局里开大会。”“知道啦。”老申心领神会。老申以前是物资局的老局长,六六年文革一开始就成了走资派被打倒了,已经下放煤铺劳动改造一年多了。

  下午煤铺关门,老主任骑着自行车带上我要去物资局参加全系统的批斗会。卷着沙尘的大黄风从早晨刮到了下午,吹得电线呜呜响,忽儿似凄厉的鸽哨从头顶划过,一会儿又像个受了委屈的怨妇在呜咽,太阳像个鸡蛋黄无精打彩地挂在灰蒙蒙的天上,大街上到处都是被大风撕扯下来的大字报碎片。我坐在自行车后依架上,把头藏在老主任的军大衣里,老主任顶着风吃力地蹬着刚买的加重飞鸽车,一路大喘气到了物资局大院。

  物资局会议室挺大,一排排长条椅已经坐了不少人,后面的乒乓球桌立了起来,空地上临时加进来好些椅子,陆续进来的人嘴里骂着这“讨吃鬼”天气,一边张望着找座。前面一个戴着大红袖章的主持人挺客气地让老主任和我坐在第一排,前面高出地面一个台阶的主席台上摆着三个桌子,两个年轻人在摆弄扩音器,头顶上写着“批判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物资路线斗争大会”的横幅大字标语十分醒目。

  “嘘—— 安静!安静!准备开会啦!”这时,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很有仪式感地最后到场,前台上就坐,。我注意到坐在中央的是个精瘦的大高个,穿一件黄色将校呢子大衣,立眉黑脸,威风凛凛。老主任附耳告我:“这是现在局里的一把手,以前是给老申局长开车的司机。”

  大会开始,红袖章带领大家起立对着毛主席像做“五首先”,然后是支左的军代表讲话。军代表三言两语,敬个礼就下台了。红袖章宣布:多年来,盘踞在我物资系统的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不折不扣地执行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物资路线,不为工农兵服务,打压革命群众,犯下了滔天罪行,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是彻底清算的日子啦!随即一声大吼:“把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物资路线的代理人押上台来!”“打倒刘少奇!”“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在震天响的口号声中,老书记和老申被人扭着胳膊押到了台上。干瘦的老书记胸前挂的牌子上写的是“南下逃兵吕XX”,老申挂的牌子上写的是“大叛徙申XX”,名字上都打着大大的红X。

  红袖章宣布批斗大会开始;第一项是走资派坦白交代自己的历史问题和罪行。首先被点名的是姓吕的老书记,他是天津宝砥人,曾经是解放军二野的营教导员,已经快到退休年纪了,去年被打倒后就被发配到木材公司铁路专用线后山和几个“坏分子”一块挖防空洞了。老书记的天津话说出来软软的挺好听,说的大概意思;是上级安排自己脱下军装到地方物资局工作的,坚决否认娶了资本家老婆当了南下逃兵,自己多年来在物资战线执行了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物资路线,犯了大错误,应该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教育。这时,主席台上的一个梳着大背头、身板挺括的中年人喊着口号走到台前念起了大批判稿,先是批判刘少奇的资产阶级物资路线的反动实质是复辟资本主义,必须打烂旧的资产阶级物资系统,建立新的为无产阶级服务的新体制。然后他把矛头指向了老书记,历数老书记在物资局干的一桩桩坏事,痛批他在物资局犯下的一件件罪行,义正辞严,揭发的挺详细。

  “哼,看来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啊。”老主任在我旁边嘀咕了一句。后面挺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悄悄话:“敢情记了本好帐。”话音未落,大背头巳抓着老书记衣领把人提了起来:“老混蛋!你也有今天倒霉的时候啊,一桩桩、一件件想赖也赖不掉,说!认不认罪!”“我认罪,我认罪。”老书记忙不迭地点着头,“我在物资局干了不少坏事,冤枉了许多革命同志,尤其是在处理你的男女作风问题时有些过分,重了点,我该死,对不起。”有些老糊涂了的老书记这个揭人家老底的道歉让台上台下的人们听了个一清二楚。雄纠纠气昂昂的大背头却万万没想到老书记会以这种方式认罪,顿时站在台上愣怔住了,那张挺漂亮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精心梳理的头发也竖起来了,他浑身一颤,猛然挥起右拳狠狠地打在了老书记的下巴上,老书记晃了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角当下就流出一绺细细的血水。空气骤然凝固了,整个会议室一下子静悄悄,静的有点瘆人。有人站起身探头探脑地想看看人被打成啥样了,“党中央不是说不许打人了吗?”一个弱弱的女人的声音从后面飘了过来。大背头涨红着脸嘴里嘟囔着,站在台上搓着两手有点不知所措,他失去了再上去踹两脚的勇气,也许他在等着老书记站起来?那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我旁边老主任不露声色的脸上透出一丝嘲讽,我猜想他大概在为大背头的尷尬而幸灾乐祸吧,也可能是在赞赏老书记妙不可言的认罪,那可是揭了大背头的老底,丢了大背头脸,尽管换来的是一记凶狠的老拳。

  “打倒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吕XX!”猛然一声大吼打破了片刻的平静,见过世面的红袖章高举拳头领头喊起了口号,一阵雄壮的口号声在整个会议室轰然响起,山呼海啸一般,大背头跟着大声喊着口号,也顺势脚步从容地走回座位上。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他赞许的目光瞟向了机灵的红袖章。老主任显然对此人极不感冒,附在我耳边说:“怂人得了势,越要显摆显摆。”

  此时,台上那个经验老到的老书记则索性坐在那儿不起了,嘴里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托在手掌上炫耀般地看了有一分钟,郑重地装进上衣兜里,牌子拄在地上,下巴正好支在大牌子上,看上去比站着挨批要轻松多了,只是嘴角挂着鲜血,脸色惨白透着些许不忿。我心想:这一拳着实不轻,坐着歇歇也好。再看老申局长,两手托着挂在脖子上的大木牌,弯着腰,低着的头微微冒出了汗。大木牌看着就挺沉,我的心也沉甸甸的难受。

  一阵口号声落下,一个人瘦却挺着个大肚子的年轻人上台念起了批判稿。这个叫“二大肚”的人去过两次煤铺找老主任,据说此人在十年前的“三年困难”时期饿得前心贴后心,却莫名其妙地得了个大肚子病,那几年得这种病的孩子不少,人都说治不好,能活过来的命大。“二大肚”中专毕业,这在那个年代十分“金贵”,现如今已是木材和金属两公司联合造反司令部的总司令,人马不少有派头。他台上念起批判稿来铿锵有力,普通话味正腔圆,但我听得出来他是抄的前两天的文汇报社论,这个报纸邮局天天都往我们煤铺送,那是我休息时的精神食粮。

  批了一通刘少奇后,他肯定;物资局是牛鬼蛇神的黑窝窝,必须深挖出来,再踏上千万只脚,让它们永世不得翻身,大权一定要掌握在我们贫下中农和工人阶级手里。最后他把矛头指向了老申----曾经的老局长,他要老申必须坦白交代,承认是大叛徒,出卖了多少人,革命群众眼明心亮,你是逃不掉的。此时,一直愁眉不展低头挨批的老申却突然挺了挺脖子分辩道;“1947年我在崇礼县打游击时,让国民党抓住过一次,我挣脱了棉袄和绳子,跳到河里跑掉了,档案写得清楚,我要真是叛徒,共产党早就枪毙了”此话一出,众人颇感意外,我为老申捏一把汗;要倒霉了。“坦白从寬,抗拒从严”二大肚怒不可遏领头振臂高呼,大家一齐跟着喊。再看老申脖子上挂着牌子低头又弯腰着实难受,就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腰,看着二大肚说:“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呀。”说完又低下了头。“不老实交代死路一条!”革命口号听起来让人后背发凉。口号声刚落下,从身后靠窗户的那个位置上传来了阴恻恻的一声:“他瞪你呢,他不服。”这一下可捅了大娄子,又有人举起拳头喊了起来:“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空气像炸裂了似的,震天动地的口号声轰击着人们的神经,显得同仇敌慨,群情激奋,也仿佛给台上不知该咋办的二大肚打足了鸡血,“你敢瞪我,你活腻味啦!”二大肚稍一犹豫,随即高高地举起了右手,我的心倏地收紧了,眼看着大巴掌就要搧下去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主任两步蹿上台,右手托住了二大肚的胳膊肘,轻声道:“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左手则指向老局长大声呵斥:“你敢对抗无产阶级革命小将,你认罪不?”这时的老申很识相地向二大肚三点头:“我认罪,我服气,我罪该万死。”二大肚搓了搓手,显然对这个找回了面子的结果挺满意。这时候台上的老申却不知为什么,居然抬起了头大骂了起来:“是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反动物资路线害了物资局,也害了张家口的老百姓。我是刘少奇反动物资路线的执行人,革命群众造反造得对,造得好,其实我也是受害者啊!刘少奇害人不浅,我恨透了刘少奇这个水蛋壳,我也要喊一声;打倒刘少奇!”太出人意料了,也可能是出于惯性,台下好几人竟然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举拳头喊了起来,坐在地上的老书记也不失时机地跟着举起了拳头,而那些没举拳头的人却是你看看我,我们看看你,还相互眨巴眨巴眼:这算怎么一回事啊?站在台上刚刚被老申抢了风头的二大肚此时却突然灵光乍现,大喊起来:“你个走资派,你没资格喊打倒刘少奇!”这时,那个挨了一拳坐地不起的老书记在众目睽睽之下已然颤巍巍地拄着自己的大木牌站了起来,嘴角连到下巴殷红的鲜血格外醒目,看来也想分辩两句表个态。显然老书记余威犹在,会场静了下来,人们伸长脖子,支楞起了耳朵。兴许是坐在冷地上太凉太久的缘故,老书记刚稳了稳身子,还没等张嘴说话,突然,嘟……嘟嘟……嘟……,奇怪的声音从台上传了出来,原来竟然是老书记不合时宜地放了一长串响屁。这声音太特殊了,众皆惊讶愕然之际,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一副“直肠子”竟然脱口迸出一句“敢情就放了个屁呀!”。

  突然一声大吼:“把死不悔改的走资派XXX,XXX押下去!”是主持人一声恰到时机的严厉断喝,非常及时地镇住了会场后面传出来的一片哄笑之声。随即在潮水般的口号声中,门口站着的四个小伙子迅速进来把两个批斗对像架了出去。颇有心计的红袖章已经敏锐地觉察出今天的批斗会有点邪门,及时果断地采取了革命行动。

  批斗会刚开了一个小时,斗争对象就被革命群众斗倒在地了,显然有点“夹生饭”的意思。斗争的活靶子退了场,会场严肃的气氛顿时宽松了起来,红袖章很及时地宣布:“多年来,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物资路线在我们系统流毒甚广,我们一定要把它批深批透。下面由各公司的群众代表上台批判发言。”话音落下,“打倒我狗父!打倒我狗父!!坚决打倒我狗父!!!”随着一连串慷慨激昂的口号声,一个戴着眼镜,面相斯文的年轻人左手拿着批判稿,高举拳头从后面快步走上台,给台上的领导点头致意后,大声念起批判稿。

  我听到身后有知根知底的人在悄声说:“这人是物资财贸学校的老师,他爹就是周访渭。”听到这个名字,当下解开了我的疑惑。这个周访渭的事件在物资系统人人皆知。原来,这个周访渭曾是金属公司烧锅炉的,平时干活勤勤恳恳,说是从东北逃荒来到张家口的。别看他本人老实没啥文化,可他的三个孩子硬是出彩,两个大学生一个中专生,大儿子师范毕业还在物资财贸学校当了老师,金属公司人人羡慕。谁知秋天在全国搞起了一场“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这是一项有指标任务的运动,各单位为此成立了深挖专班。根据毛主席“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要占领上层建筑”的指示,工宣队进驻了物资财贸学校。工宣队长在审查教师档案时发现教珠算的周老师的家庭出身填得是下中农,父亲名叫周访渭。工宣队长的文化功底不浅,马上随口咏出“周访渭——周文王访贤渭水河。”这是古典小说[封神演义]中的一段,说得是周文王外出打猎访贤,在渭水河边恰遇姜子牙直钩垂钓,从而封候拜相灭了商纣。队长自忖;一个穷农民的名字何以如此高雅?再给金属公司打电话,答复竟然是此人没啥文化。工宣队长阶级斗争的弦顿时绷紧了,马上专案组派人去东北外调,结果证明;周访渭是东北蛟河县漂河川人,祖上几代靠种植和倒卖当地特产“关东烟”成了有名的大地主,曾在伪满洲国当过小官,谁知天道不测,造化弄人。正值兵荒马乱年代,松花湖那边窜来的一股土匪把周家老太爷绑了票,周访渭好不容易凑齐赎金才把人赎回家,老太爷受了惊吓,没几日就一命归西了。周访渭清楚,让土匪盯上了,倒霉日子在后头呢。思忖再三,携全家千里迢迢来到张家口投奔一个贩烟叶的老商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盖了三间房,在张家口安下了家。于是;瞒报成份——坦白交代——大会批斗---逮捕入狱。此事做为“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的典型案例,轰动了物资系统,也受到地市革命委员会的重视。除了组织各单位专班到金属公司开了两次现场会,还让公司经理和工宣队长到地区所属单位介绍“深挖”经验,两个主要领导做为杀向阶级斗争第一线的先进典型一时出尽了风头。

  据说,周访渭被抓蹲了大狱,可怜的是他的全家老小一夜之间成了万恶的地主婆和狗崽子,谁都可以羞辱唾骂一番。本来周老师年年先进,是学校培养入党对象,这一下从天堂掉入地狱里了。去年二大肚造反上台后,以地富反坏右妄想变天、仇恨政府为理由,扬言要把一家老小赶到农村去劳动改造,只是由于三个子女的所在单位不同意才作罢。其实明眼人都知道二大肚这是携官威报私仇,当初二大肚想和周家二姑娘搞对象,可人家根本瞧不起他,为此二大肚脸面掉在地上。后来在周家二姑娘结婚娘家回三的酒桌上二大肚当众酒醉耍酒疯,被自家老子拖回家收拾了一顿,此事成了金属公司的笑谈,也是二大肚心头抹不去的痛。

  台上周老师的举动显然是要亮明立场,以实际行动来和“狗父周访渭”划清阶级界限的。他说的无非是:我虽然生在旧社会,但我长在新社会,接受的是党的教育,是共产党把我培养成了一个人民教师,出身不能选择,但走什么道路可以选择。感谢党和革命群众对我的挽救、帮助、教育,我决心——。台上说的人诚心诚意,台下听的人心不在焉,周老师不愧是文化人,最后一句震撼人心:“我的女儿三岁了,我可以自认是狗崽子,因为我无法选择,但我坚信,我们的党绝不会让我的女儿也成为狗崽子!”这个悲愤的结束语让我心头发颤:这也许是无声的呐喊:我做错了什么?这是我的错吗? 也许是一声乞求:饶了我们吧,更不要殃及我们的子孙后代!我佩服一个无奈的文化人在糟糕的环境下敢发出的时代之问!

  走出会场,风不知啥时候停了,干干净净的夜空星星眨着眼睛,我与老主任在大铁桥头分手回家。横跨清水河的大铁桥东西两个桥头是十分热闹的城市中心。桥西邮电大楼正面巨大的领袖画像被好几盏大灯照得耀眼醒目,毛主席,林付主席和周总理亲切慈祥的目光看着刚从桥上走下来的我,我心里豁然开朗了许多。桥头拐角昏暗的路灯下面有几个人围在两个卖烂糊大豆和花生米的人旁边讨价还价。蹲着的小贩站起身,警惕的目光向四周扫来扫去,“五香的花生米咧——”吆喝声极有韵致,有点像坝下地方戏[二人台]的腔调。显然是今儿的鬼天气让他们有了敢在路灯下做买卖的胆,不然满街蹿的巡逻民兵饶不了他们。

  “你这花生米有点火大啦。”一个熟悉的声音让我站住了脚,循声望去,原来是老申正弯着腰双手捧起了一把花生米,熟练地上下颠了两颠的同时张嘴左右一扫,吹跑了掉下的花生皮,两手掌轻轻一分,花生米就从指缝间乖乖地溜进了小秤盘。

  这是一双曾经和鬼子拼过刺刀的手,也是一双被造反派踩过的手。这双手不想拾起白日的屈辱,这时捧起的是生活的烟火、亲情和希望。

  我转身走过,身后传来老申脆生生的声音“来二两!”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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