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距我村十五里路,逢五逢十过集,打记事起,乡亲们接触到最远的世界就是县城,平日丰衣足食,不用赶集上庙就置全了家什,铁锹什么的农具从因村集上就可以买来,若是嫁娶的人家需要更好的东西时,就一定去赶县城的集了。
我第一次去县城,应该是周岁那天,周岁留念的那张相片可以证明,从相片上可以感受到县城的老旧气息,小小的两寸相片都能记忆时光的不同凡响,因为除了县城有照相馆,邻近的小集都是没有的,也可以想象那天穿新衣戴兔帽的我是多么神气,我竟然在母亲的怀抱里与县城初见了。再之后去县城,是六、七岁上参加学校的文艺演出去文教局说快板,再之后就是初、高中六年连读一中,青春年少不知不觉交付给了县城斑驳的光阴。
在老式自行车做主要交通工具的年代,一般说来,故乡人最远的出门就是县城了。平常的日子安于耕作,只有天冷了时才想起去县城拉煤,于是三、五个家庭作伴就拉了木板车出发了,起个早贪个黑买回一车煤来,厨房里一堆,就有勇气过冬了。农活闲了时,姑娘们作伴去县城扯回花布做新衣,做出的衣服就比小集上的衣服洋气,县城从记事起留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比较远的地方,也比较大的地方,家里缺的东西去一趟县城就置全了。
村里很少有在外面工作的人,若有也定是在县城上班,看见人家响着车铃铛出门,就感觉人家好有本事,就是在某单位当个厨师,我都能感觉出人家谈吐里的与众不同来,就是人们常说的见过世面的人吧,他们总是带着外面世界的气息,让人向往去那样的地方生活。考初中时,正赶上一中恢复招生初中,从全县的学校里选取学生,就在那年,懵懵懂懂里我与县城朝夕相处了。那时骑自行车还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有时父亲送我,有时坐同村一位老师的车子回来,碰到学校突然放假回不了家时就哭,更别说解决问题的能力了。记得家里有一辆白山牌的自行车,比老式车子小点,车链子是藏在盒子里的,很学生气,可惜就是只能往前走,一往后推就掉链子,那次掉了链子就不知所措,让回家的学生告诉了我父亲,再由父亲来学校接我,帮我安好了链子一起回家,不说父亲刚刚从县城到家,连饭也没吃就又返回县城,买了个11斤重的西瓜当午餐了。
就这十五里路,记载了年少太多的酸楚与欣喜,每到星期六下午就开心得无法形容,从校门口出来往西再往北穿过长长的巷子,去新华书店买一本书,那时候买的书多是和少年有关的,《巨人》、《少年文艺》、《故事会》什么的,买了书,就兴高采烈地回家去,把高高的城墙甩在后面,顺着公路,经过野场、毛一、南程,走完了公路走土路,到了家,就坐在院里的小车上看书,一本新书在回家的心情里读完,一直读到母亲从地里回来,一直读到炊烟袅袅。到了星期日下午,就是流泪收拾行囊的时候,十五里路一直在泪眼里模糊着,对于学校虽不排斥,对于故乡却留恋得要命
。
在学校很少看到故乡人,一次是爷爷说买了烧饼在校门口等过我,可惜不知道我是哪个班,不知道怎么去找,一次是二爷说买了烧饼在校门口等过我,也是没有找到。在亲人的心里,知道我在县城的一中上学,去了县城就想去看看吧。父亲去看我的时候多,一次买了三个包子和两个烧饼,原意是让我慢慢吃两顿,可是我一顿就吃完了。学校的伙食很差,一个月七元钱的伙食,还得出几斤粮票,最好的安排就是一天四个馒头,分摊在三餐的主食里,两个白的两个黑的,早上若吃了白馒头,午餐一定是黑的了,早上若吃了黑馒头,午餐还有点期待。很少吃肉,若偶尔吃一次,还是清汤里煮了小小的几块白肉膘,极爱吃肉的我,却舍不得吃,把肉放在搪瓷盆里带回家让家人尝尝,那个心理也许就是我给你们从县城带回肉来了。
放了学,有的同学去街上买馒头吃,有的回宿舍吃从家里拿来的馒头,我和同伴则去买糖吃,那时收集糖纸上瘾,若是买到的糖多包了一个糖纸,就感觉沾到了世上最大的便宜。很少去感受县城,也偶尔去游行,敲着鼓,喊着口号,多是宣传计划生育的吧,口号是“提高人口素质,控制人口数量”,起头的人喊反了,整个人群就笑成了一团。我们游行的相片就挂在文化馆外面的橱窗里,只一张,相片中的我在最显眼的地方,敲着小鼓很神气的样子,就是衣服不如别的同学时尚,外套是深蓝的衣衫,有点小,露出的碎花棉袄很清晰地装点了农家孩子的朴素。
高中时,学校盖了楼房,也有了教师节,教师节之际我们还去过礼堂,至于参加什么内容的活动早忘记了。到了春天,我们的语文老师还安排给我们特别的作文课,就是第一节让我们去集市上赶集,第二节才开始写有关集市有关春天的作文。我们的宿舍也搬到了二楼,过上了一人一个床铺的日子,学校的伙食也好多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县城的城墙拆去,盖起了楼房,旧城的痕迹一点点抹去了。
我与县城六年的相处后,以为再也不回到这里了,似乎这个地方除了学生情谊很少有让人怀恋的感情,毕业时我们的黑白相片上写着“青春万岁”,现在想来,青春是不能万岁的,我们都是时间的过客,不过是偶尔相逢在这里,完成了命运的厚爱。
当母亲的家搬到师范校附近的时候,我就想,要是那时母亲就住在这里,我再不用想家了,也不用住宿了,天天回家该多好啊!当我们的小家搬到县城的时候,我想我与县城的缘分也许要相契于余生了,不管怎么说,我很少去旧城转悠,记忆这东西就怕重拾。
可是近来我去了两次旧城,都是天气难得好的日子,本来没有计划,可就是走不到回家的路上,一走就走到旧城了。旧城的容颜不再如昨了,我找到了通往一中的小巷,我想起我在这路上骑车子摔过跟头,初中毕业时还在这路上吃过同学送我的雪糕,那是我第一次吃雪糕,我想起了父亲接我时吃的那个黄瓤西瓜,还想起了和母亲赶集时买的那件黄色的上衣。
我的中学时代在这里,现在再回顾,这个地方已闭塞成老城,走在时间之外了,而我们在时光里渐渐老去的人,依然是过客,在错乱的时间里想着想不起的往事,想着永不可能再相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