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长河不经意间流过了整整五十年。眸然回首,那朵朵零碎细密的浪花还在头脑中翻滚,当年咬牙“训”“马”就是其中的一朵。
四月的胶东,咋暖还寒,没有一点春天的样子。冷风刮到脸上还有寒意,防不胜防地往衣领里钻。训练场上别有洞天,又是另一番情景。官兵们身着单军衣,腰扎武装带,生龙活虎,热火朝天地进行各种军事科目的训练。
“都有了,今天的科目是跳木马。”
随着指挥员宏亮干脆的口令,战士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一个接一个地助跑、踏板、起跳、拍马,动作娴熟连贯,犹如雄鹰展翅一跃而过。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名小战士,弹簧似地从队伍中蹦出来,箭一般地助跑,前后距离刚刚好的踏板,爆发力极强的起跳,恰如其分的拍马,屁股紧贴马身流畅的跃过,双脚好象钉子般稳稳的钉在沙坑里。随即爆发出疾风暴雨的掌声。这是鼓励的掌声,认可的掌声。可这掌声背后有多少心酸,多少泪水,只有我这个当事人自己知道。
1975年4月初,我们这批头一年12月从农村入伍的新兵,经过三个月的集训,初步完成了从农村青年到人民解放军战士的转变,编进老连队的序列。我分在某团八连一排三班。当时八连在胶县县城负责营房施工,每天起早贪黑在工地上搬红砖,运黄沙,拌水泥,中午在工地吃饭。一天下来,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鼻孔里,耳朵眼里都沾上了水泥灰,汗水透过内衣,湿了外套,风干后变成了盐硝,把崭新的草绿色军装绘成了挂在“泥猴子”身上不规则的地图。晚上累的摸不着床铺。夜间站岗,在哨位上手扶着枪就睡着了,连长查岗时才被惊醒。当时就想,这房子要盖到什么时候啊。
万万没想到,几天后的一次晚点名,连长宣布,从明天开始,一排转为军体排,不再参加营建施工,全天候集中训练,年底作为唯一的体育排代表全团参加全师的军体比赛。
排长陈玉海入伍前在学校就是全校体育全能冠军,个人素质过硬,这可能是团首长选定一排的依据。
我们新兵听说不参加营建施工了,高兴地手舞足蹈。可老兵们不这样看:没要过饭,不知道狗狠,到时候让你们哭的日子都有。
训练从基础开始,齐步正步跑步,投弹射击刺杀,一切从头再来。这些科目在新兵连训练过,有基础,难不住人,可这仅限于新兵连。何况强将手下无弱兵。陈排长对我们的要求更严,标准更高。接下来就是体能训练。每天早上五公里越野跑步,开始是徒步跑,几天后背着被包跑。一星期一次十公里越野,还要背被包,一小时内跑完算及格。每天还要练俯卧撑,单杠引体向上,双杠臂屈伸,各项30个起步,越多越好。还有练攀绳。三根粗木头,搭起一个三角架,中间一根粗麻绳,距地面十米高,徒手往上攀。这一项没列入训练科目,主要是让战友们能忙里偷闲课余饭后自己练,辅助练臂力。
当时的口号是,武艺练不精,不算合格兵。所以大家都自觉的抢着练。由于想练的人多,经常排不上队,只能是人歇绳不歇。这些训练虽然很苦很累,浑身酸痛,吃饭端碗胳膊都疼,晚上睡觉双腿抬不上床。但个个不是孬种,每当快要坚持不住时,就会用“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的话来激励自己,咬着牙坚持下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体能也逐步增强,但训练的难度也逐步加大。完成400米障碍科目最能考验人。练过的老兵们都说,宁可跑五千米越野,也不跑400米障碍。
这个科目,由跨桩、越地沟、过矮墙、跨独木桥、跃高台、过云梯、过低桩网、翻越两米高板等八个项目组成。每一项都“为难人”。但只要苦练,都能完成。我的最大难度是翻越两米高的高板,这是最大的“拦路虎”。我身高只有一米六多点,“先天缺陷”。但打起仗来,并不因为你个子矮就不上战场。我要求自己,哪怕比别人吃苦再多,也要搬掉这个“拦路虎”。别人练我也练,别人休息,我还站在高板前苦苦思索,琢磨怎么才能“提高”自我。班长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和我一起分析:因为身高的原因,要翻越高板的确有点难,但不是不可能。关键是要有信心,有勇气。他让我站在高板前,原地起跳,看能不能双手抓到板口,只要抓住板口,凭着双臂的力量引体向上,就能爬过去。只要能爬上去,就能翻过去,不就是速度不同吗。这极大地提振了我的信心。
我开始重新回想陈排长讲过的翻越高板的技术要领,更注意别人翻越时的一招一式。结合到自己身上,感到翻越前的助跑加速度是关键的关键,只有速度足够快,惯性才足够大,蹬在高板上的高度才足够高。身体才不会后仰,这样手才能从容地抓住板口,接下来就能一气呵成。一段时间后,我做到了也能和其他战友一样,顺利地翻越过高板!那个高兴劲就不用多说了,至今想起来心里都甜。
当时真正难住我的是跳(训)木马。这里的酸甜苦辣一言难尽。现在想起来还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骄傲和自豪。
我们练习的木马,长1.4米,高1.2米(可以调到1.35米),宽约0.4米。要我从它身上跳过去,还不如让我从它肚子下面爬过去,恐惧感不言而喻。在入伍前,我情愿受“马下之辱”。可眼下自己是一名堂堂正正的解放军战士。从入伍第一天起,指导员就这样教导我们,要有战胜一切困难的信心和勇气。军人面前无困难,困难面前无军人。
训练开始了。随着陈排长讲的每一项技术要求,示范动作的每一个动作要领,大多数战友尤其是大个子战友通过几次练习,就能一跃而过。而我每次冲到木马前,看到齐胸口高的木马连双手拍一下木马屁股的勇气都没有。不是“刹车”止步,就是拐弯从一边绕过去。但战友们没有歧视我,排长班长没有批评我,而我自己脸上挂不住,心里难受,骂自己胆小鬼。休息时其他战友们有说有笑,而我坐在一旁闷闷不乐。为了给自己找回面子,我鼓足勇气,“眼一瞎跳大闸”。闭上眼睛不顾一切地向木马扑去。“咣”的一声,摔倒在地。大腿撞在木马屁股上疼的钻心。但在众人面前强忍着,爬起来像没事人似的装出轻松。第二次第三次又向木马冲去,结果撞的更狠,摔的更重。班长看我动作明显缓慢,技术变形,及时阻止了我。他让我在一边“看”,名曰“心里先琢磨领悟”。其实我明白,这是班长在关心我。晚上大腿上的紫斑一块连一块,一层压一层,“钻心”两字已远远不能形容疼痛了。
我躺在床上,虽然很累,但睡不着。头脑中有两个小人在吵架,一个说认了吧,大不了换人调到别的排,一个说,不行,你不能认怂。先不说领导会不会这么做,就连自己也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经过反复斗争,后者战胜了前者。山没有悬崖绝壁就不会险峻,海没有惊涛骇浪就不会壮阔,河没有跌宕起伏就不会壮美,人没有挫折磨难就不会坚强。眼下唯有咬牙硬挺,其他别无选择。心里发誓,不管你这匹“马”如何桀骜不驯,我都要和你“死磕”到底,最后“训”服你。
第二天上午正好是星期天。天空如水洗过般清澈碧蓝,柔和的阳光慷慨地洒满大地。经过一星期摸爬滚打的战友们,有的趴在床上写信,有的去饮事班帮厨 ,有的去澡堂洗澡,我也想好好地放松一下。可心里有事,一个人独自来到训练场,我要认真地“研究”木马。
“我知道你小子一定会来。”班长看我昨天咬牙切齿扑向木马不服输的样子,就知道今天一定会来。他提醒我,“勇敢不等于蛮干”。和我一起步量助跑的距离,脚踏在踏板上的位置。分析我身高不够弹跳力不强的劣势,但有动作灵活助跑速度快的优势。只要助跑速度加起来,踏板的距离刚刚好,一刹那间双脚全力蹬地弹跳,把这一连串的动作融会贯通,就一定能突破。
又一天训练开始了。在前几位战友顺利跃过木马后,班长安排我“上阵”,又一次向木马发起了挑战。还和排长两人分别站在木马的两边做保护,使我信心大增。第一跳,我加速助跑,全力蹬地踏板起跳,我坐上了木马,但他们没让我停住,而是顺势把我从木马背上拥过去,尽管是弄了个“嘴啃沙”,但摔不着,又厚又松软的沙土弹性大。而我第一次尝到了“拥”过木马的滋味。尽管这个“滋味”不纯真,也给了我很大的信心和勇气。第二次再来。我找到了第一次骑“马”的主要原因是脚蹬踏板的距离有点远。第二次我屁股沿着马背干净利索地一跃而过。那一刻,我落泪了。这是心酸的泪,更是喜悦的泪。尽管过程很痛苦,但结果很甜蜜。此事过去已整整五十年,但回想起来清晰的如同昨天。
人们都说,往事如烟。我要说,有的往事并不如烟,而是能让人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