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草鞋
住在城市里的人,尤其是年青人,穿鞋是十分讲究的,春、夏、秋、冬四季分明。过去常见的草鞋在城里早已绝迹,在农村也很难见到它的踪影,草鞋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使命已基本结束。
可是在五十年代初期,坎井街口有一段路还是重庆颇负盛名的草鞋市呢。普通的麻草鞋、精致的线球草鞋、暖和的麻窝子草鞋……应有尽有。那个时期草鞋在下野力的、拉板板车的和小菜贩子们中间十分畅销,因为它经济实惠,方便适用。在当时购买一双“回力”牌胶鞋,相当于普通人家一个人一月的伙食费。
我们家不是卖草鞋的,可是为了补贴家用,年迈的外婆偶尔也从草鞋贩子手中批发百十来双零售。记得我八岁那年,外婆交给我两打草鞋(一打十双),叫我到南纪门河坝去卖,并嘱咐我一双草鞋要卖八百元钱(相当现在的八分钱)。我当时异常地兴奋,居然能做大人的事!抓起草鞋搭在肩上,飞也似地向南纪门河坝跑去。
当时南纪门河坝是重庆市最大的蔬菜水果码头,从江津、巴县一带沿长江而下的载有蔬菜和水果的木船,每天有好几十艘,参差错落地排列在码头边。在市区里经营蔬菜和水果的贩子,等待购买“扫舱货”的小脚女人,都蜂涌到码头和菜船老板讲生意。
码头的河滩上,搭满了密密麻麻的篷子,梆梆糕、糖关刀、担担面、炒米糖开水和藕粉面茶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那些拉开圈子“耍猴戏”、 套“落瓶得彩”和玩“眼光好”的人,也在沙滩上扯起嗓子拚命地吆喝,吸引好奇的人参与游戏。还有一些光着屁股的顽童,在沙滩上相互追逐、打闹,然后滚满一身泥沙,嘻笑着一个个“卟通”、“卟通”地跳进江水中。
我把两打草鞋放到一个不显眼的地方,茫然地站在草鞋后面,周围的人是那样的陌生,我的耳朵被各种叫卖声、笑骂声震得嗡嗡作响,刚才的兴奋劲早已烟消云散。我站了站了好半天,谁也不来过问我,我仿佛是一群引颈高歌的白天鹅面前的丑小鸭,显得渺小、孤独、害怕,觉得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最便宜的麻草鞋
就在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的时候,一个眼大眉粗的汉子,站在我面前。
“小崽儿,这草鞋咋卖?”那声音令人生畏。
“八百元钱一双。”我细声地回答。
“这孬草鞋哪值八百元一双?嘿嘿!我给五百元一双,就是照顾你娃娃的生意了。”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万元钱,硬塞在我手中。
我想说不卖,可是心口突突地跳,嘴怎么也张不开,只是用另一只手紧紧攥住拴草鞋的绳子,眼睛呆呆地望着地下的草鞋。
“你真傻,卖了好去耍呀!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欺负你这个小崽儿。”
我的眼睛还是呆呆地望着地下的草鞋。
“好!再给你添一千元,拿去买梆梆糕吃,这种好事再找不到二回。”
我的心动了,把外婆的吩咐忘到九霄云外,攥着绳子的手一下松开了,那人把一千元钱丢到我面前,抓过两打草鞋数了数,然后扬长而去。
我没有去买梆梆糕,看见旁边有人在地上摆了花瓶、香烟、打火机、雪花膏等物品,那人手握一大把铁丝圈高喊:“落瓶得彩,乔搁不赢”。我经不住诱惑,心想如果能套瓶雪花膏回去,外婆肯定喜欢。于是花五百元买了五个圈,结果什么东西都没有圈到。正后悔的时候又看到玩“眼光好”的人也在喊:“那个的眼光好,那个就来套,盯到这根线线套”。我花两百元套了两次,眼光也不好。回家的路上我又饥又渴,不由得向卖碗碗桔子瓣(一种剥了外皮,抽了桔筋的桔子瓣)的小摊走去,花三百元钱,一口气吃了三大碗。这才迎着晚霞的余辉,腆着胀得滚圆的肚皮,手中捏着剩下的一万元钱,诚惶诚恐地向家中走去
外婆的怒气可想而知,我屁股上的猪儿印印就是最好的证明。因为桔子瓣吃得太多的缘故,晚上还在床单上留下了一幅形象逼真的“地形图”。这件事后来被母亲知道了,她把外婆数落了一顿,从此我再也没有去卖过草鞋。但这件事让姐弟们印象深刻,至今还成为叙旧时的笑料。
几十年后,我来到储奇门和南纪门之间的滨江公园喝茶,树荫前方两座横空飞架的大桥突兀眼前。往事如烟,思绪万千,昔日南纪门的蔬菜、水果码头没了踪影,因为汽车可以把蔬菜和水果从产地直接拉到批发市场。坎井街的草鞋市场早已荡然无存,城里人连“回力”牌胶鞋都不感兴趣,谁还会来光顾草鞋?但不知为什么,一提到草鞋,就会勾出那些早已逝去的往事来。
望着长江两岸林立的高楼,我不觉脱口吟道:“五月山城小艳阳,难寻故里旧楼房。长江浪子抬头望,南纪门成俊俏郎。”
难忘啊,故乡!难忘啊,童年!
评说
——永远忘不了重庆的下半城
文末谈到南纪门和储奇门,这两个老城门都是重庆九开八闭十七门中的开门。对我们家的生活区域来说,也就是从南纪门坎井街到储奇门凯旋路这一段。
储奇门是当年解放军从长江南岸海棠溪码头渡江,进入重庆城市中心的入城处。和南京“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同属历史纪录,大同小异。这一段路后来最重要的产业是中药材市场,因当年中药材公司闻名,现在仍然是重庆市中药材经营销售的集散地。
对这一段很熟悉,是因为小学毕业后,母亲王子才作为凯旋路中学语文教师,我从南纪门中学转学到这里读书。每天从南纪门坎井街外婆家步行到储奇门凯旋路中学母亲学校园(后更名重庆五十三中、红岩三中,复旦中学)。
这一路走过来,有中兴路和厚慈街路口、南纪门正街路口、南纪门下河梯道路口、解放西路、凤凰台路口、马家岩路口、四十中学校门口、花街子路口、重庆日报社、解放西路小学、重庆果酒厂大门口,储奇门医院,以及当时颇有名气的“白家馆”豆花店,大概一路过来要走15到20分钟左右。
盛夏暑热,外婆会给几分钱,让我买一只冰糕消暑。我总是想办法尽量延长冰糕溶化的时间,让冰糕能够从路头一直吃到路尾,这样便可以充分享受口舌清凉的冷饮快感。
储奇门码头不仅是解放军入城之地,旁边后来建成的滨江公园亦是大姐郑蜀宁和母亲谈定婚姻大事的地方。大姐郑蜀宁从来就是乖乖女,听话、懂事,读书成绩好,升高中时是保送进入重庆三中的。后来考大学,为了减轻家中负担,考的是四川师范学院,因为读师范不用花钱,还多少有点补助。
大姐大学毕业后,和留校川师老师的苟正中谈恋爱,要准备结婚。母亲和大姐在储奇门滨江公园边散步边商议,似乎有争议,大概是母亲希望大姐能够留在重庆工作。
这让人想起母亲当年不顾外婆阻拦,坚决要去西安和父亲共同生活,几乎同出一辙。女士一旦真正看准了谁、爱上了谁,千山万水哪里拦得住?苟正中本在大学就职,为了大姐心甘情愿同去中学教书,这也许就是爱情的力量吧?——看来人各有命数,苍天不负有心人与有情人,他们这几十年同舟共济,不正是一辈子难得的幸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