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久违了的忐忑

作者:金良   发表于:
浏览:12次    字数:4786  电脑原创
级别:文学童生   总稿:15篇,  月稿:15

  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只当是找错了人;挂断后铃声又响,对方直叫我的名字,“上普话”里不断地冒出“阿拉”,一瞬间,我从这陌生中感觉到一种久违了的亲切。那一刻,说不出是兴奋,是惆怅,是茫然,还是虚幻……于是就陷入了困惑。远在千里之外,二十几年未曾见面,竟然找到我,可见他费了不少的工夫;又邀我下班后到一家高档酒楼吃饭,更不知他此举的用意。自然,凭着这些年的人生阅历,脑子里就闪现出一幕幕灰暗的世俗画面。胡思乱想之后,我决计避而远之。临近下班,他又一次次来电话催促,并说到单位来接我。抵不住那一番热辣辣的话语,我心怀惴惴而去。

  “阿拉”是我插队时认识的一位上海知青。这个绰号是我和几个知青送给他的——因为他的普通话里不时夹杂着自豪的“阿拉”,很有一种优越感。当年,荦荦大者上海人也。在他们的眼里,大概除了皇城根下的北京人,全都是乡下人。因此,就连到贵州插队的上海知青,在贵阳人的面前,也总是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然而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显得十分卑微。

  那是一个赶场天。我们几个贵阳知青聚在场坝上一家饮食摊前,将家里寄来的钱挥霍在大碗的酒水里,将平日的郁闷发泄在狂野的划拳声中。正在忘情之时,我的身子突然被人猛地一撞,手里的酒碗滑落在地,摔得粉碎。尚未回过神来,同伴们早已揪住那撞我的人,正欲挥拳,只见他双手抱头,连声求饶:“阿拉……我……不是故意的……对……对不起……”他留了个大背头,身着海魂衫,细腿细脚的港裤,脚穿蓝网鞋,一看就知道是上海知青。当时一种莫名的情感驱动,让我拦住了同伴。他讨好的给大家点头,一边说:“侬也是知青,贵阳的?”见我点头,气氛缓和下来。他两眼盯着桌上的吃食,咽着口水,乞求似的:“不好意思,我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就邀他一起坐下。他毫不客气地端起碗,狼吞虎咽,像没有喉咙管似的,三两下就将满碗的饭菜直灌进了胃肠。然后,他一边笑着给大家点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来抹嘴。大概是他的这副滑稽又可怜的模样,让他很快地进入了我们这个圈子。我们都学着他的腔调叫他“阿拉”。于是,觥筹交错,开怀畅饮。一个个的情绪燃到了沸点,开始胡说八道。一时触到了“阿拉”的痛处,他竟失声痛哭起来。末了,他操着“上普话”讲述了一段自己的经历。

  “阿拉”插队的寨子离场坝有十几里路。他居住在一户农民家。在乡下人的眼里,城里人总要优越许多,尤其是大城市来的上海人更是不同一般。“阿拉”家里时常寄来些生活用品(当时在贵阳都是紧俏物),他都拿出来与这家人一同享用,因此,那个叫大牛的年轻庄稼汉执意与他结为老庚。他们同吃一锅饭,同在一个屋檐下,看似兄弟一般。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阿拉都会帮上一把。

  这年秋粮入库后,一些壮劳力被派到山里去伐木烧炭。烧炭挣的工分高,大牛没有娃娃拖累,就派上了。一去就是半年。这段日子,“阿拉”就像掉进了蜜罐:歇工回来,大牛老婆嘴里叫着“叔叔”,端水倒茶;吃饭时,他碗里掺了白米饭,偶尔还有两片腊肉或一个鸡蛋,她自己吃的却是包谷和瓜豆。每次,“阿拉”总是感激地望着那女人,叫一声“嫂子!”一天吃晚饭时,嫂子从哪里弄来一壶米酒,拉了“阿拉”一起喝。开始,“阿拉”像吞药一般难受,待几杯下肚,就感觉飘飘然然。这时,女人已是两腮绯红,眼里流动着一种撩人的娇媚。“阿拉”似乎才发现,原来这乡下女人自有其美!石板屋经过白天骄阳的炙烤,又不透风,异常的闷热,身子再让酒精一烧,人就汗涔涔的了。女人索性敞开衣襟,微露出白嫩嫩的肉团,像两只胆怯的小白兔,躲躲闪闪。“阿拉”一次次地把眼睛避开,又禁不住被一次次地牵了过去,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心里掠过一种从未有过的焦渴。他听见女人哀怨的声音:“我命苦,嫁了头骟牛……谁晓得?寨子里的人还当我是蹲着窝不下蛋的母鸡呢。”此刻,他看到女人眼里闪着一团火,感到全身的血脉流动着一种难以遏制的力量。于是,他疯狂了……当他明白所发生的一切时,已经陷入了一种困境。他懊恼、忏悔……

  女人怀孕了,肚子渐渐地隆起。好事的婆娘们嘴快,消息传到了大牛的耳朵里。这个学生哥还嫩哈哈的哩,没那胆,不成。再想,自己结婚好几年了,婆娘肚子一点没动静,这才几个月,中间跟老婆只睡过两回,就装上了,算算时间不对头啊,心里好不烦闷。他喝了半瓶烧酒,半夜里偷偷地摸下山,屋门口站了一会,只听到女人一声声的叫床,顿时怒火中烧,一脚踹开门,从床上拿下了“阿拉”。“阿拉”被吓得直抖,自认有罪任罚。他被捆绑在门前的栓马桩上,赤裸的上身被荨麻抽得红肿。直到次日的晌午,才被人放了。“阿拉”被撵出了门,住进村里的马圈。虽然有了栖身之地,但一年的口粮都让大牛扣下了。没有粮食,他就挖野菜,捉田鸡,淘螺蛳,到农民的地里偷些蔬菜;有时候饿得支撑不住,甚至产生轻生的念头。直到家里寄来钱,他才能过上一段时间的饱日子。

  听了“阿拉”的故事,我掏出身上仅有的一张“黄牛”(当时的五元钱),其他人也纷纷解囊,连袋里的“锑毫”也凑数,全都交给了“阿拉”。“阿拉”一时涕泪俱下,几乎要给大家叩头。

  大约过了半个月,又是一个赶场天。“阿拉”早早地赶来,拉了我们几个知青到场坝的饮食摊去喝酒。他说,刚收到家里寄来的钱,特地来谢大家,那天他已是走投无路,幸亏兄弟们相助,要不他已成了崖下之鬼。于是,五六个人围了一桌,划拳打马,海吃海喝。直闹到人散场空。以后,大家来往频繁,已然成了好朋友。

  一天半夜,哗哗啦啦地下了一泼大雨,雷电火闪,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会不会是队里的猪圈给水冲塌了?还是涨水把田里的鱼苗给冲了?要不就是仓库漏水了。反正这大雨天没有啥好事,准是队长安排我们小青年去抢险。想起这些顿时就来了气。

  “哪个?轻点声不。死人啦!”我不耐烦地大声吼道。

  慢慢地起床,开门。“阿拉”和一个女人站在门口,身上湿淋淋的。女人怀里抱着一顶簑衣。“咋回事?大半夜的冒这么大的雨,都淋湿了,还站着,进屋呀。”

  我暗想这女人准是大牛的老婆,莫非他们私奔?不,不可能的事。

  “哥,不进去了。快,快带我们到卫生所找医生,这孩子发烧,快不行了!”原来女人簑衣里包着个孩子。

  公社卫生所离我的住地不远,闲时爱往那里跑,结识了李医生。他是医学院毕业的,贵阳人,平日里跟知青们交往密切,我们都当他大哥。

  敲开卫生所的门,李医生手里拿着眼镜,一边揉着眼晴,戴上眼镜:“哪里不舒服?咋搞的,我看看。”

  “不——”我摇头。

  “没病?——你小子半夜想起歌来唱。”

  “他们娃娃发烧了。你这个大医生快给看看。”

  我把“阿拉”和大牛老婆让到前面,李医生疑惑地看着两人。——极不般配的“夫妇”。

  “阿拉,我朋友。”

  李医生“噢”了一声,似乎明白过来,他知道“阿拉”的故事。立即安排他们进屋,给孩子检查,脸上神情严肃。

  “孩子肺炎,得赶快输液。”

  李医生紧张地处理完一切,洗着手说“再晚一点来,我就没办法了。”

  “阿拉”紧紧地抓住李医生的手,不停地摇摆,连声道:“谢谢……谢谢!”

  “不要客气了,李医生是我们大哥,大哥!记住了。”

  待天亮,孩子情况稳定了。“阿拉”才告诉我昨天发生的事。

  “阿拉”在大牛家门口徘徊,想看看孩子,他知道贸然进屋的后果。娃儿出生后,他曾经几次要去看,都被大牛拿着镰刀拦住了。这时门突然开了,大牛手里挟着孩子,拿了把锄头,他老婆哭喊着拽住他不放。大牛说孩子不行了,准备拿到地里挖个坑给埋了。“阿拉”明白过来,夺过孩子给女人,与大牛打起来。

  “我那会儿什么也不顾,像疯了一样,把他打趴了。”

  孩子恢复回家了,临行,“阿拉”央求我:“哥,你就帮我到底,叫上那些兄弟跟我到大牛家,警告他一回。”

  我们五六个知青,头二十岁的小伙子,齐刷刷地往大牛家一站,他顿时虚火,连连承诺我们提出的要求。大牛再不敢虐待孩子了,“阿拉”也可以常去看望。

  一年以后,知青们开始抽调回城。“阿拉”见到我,总是不安地说,当初欠下的孽债,就得承担起责任。他放心不下自己回上海后,孩子怎么办?尤其担心孩子的将来。

  不久,我们贵阳知青一个个地抽调回城,后来,他也回了上海。从此音信杳然。真是白驹过隙,一别就要二十多年了!

  按时来到一家豪华的大酒楼,服务小姐把我领进包间,里面坐着两个男人,年长的不到五十岁,年轻的二十多岁。我尚未从记忆中把他们确认,年长者早已迎了上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你终于来了,我的好哥子!阿拉呀,不认识了?”然后指着年轻人说:“我儿子——吃奶的时候你就见过。”时间磨掉了他原来的模样,唯有那一头的卷发尚留痕迹,如果不是在这特有的场合见面,我定然视他为陌路人。

  “哥,你就是胖了点,没有变化……来,先抽支烟。”

  “阿拉”边说边递香烟,接着又倒茶。

  “孩子今年该有二十几……”我点燃了香烟,吸了几口,吐着圈儿,看着年轻人道。

  “今年二十五岁。”

  “阿拉”倒满茶递到我面前,“这么多年,孩子受了不少苦,上完小学就去劳动挣工分了,看上去年龄要大些。

  “我回到上海参加了工作,工资低,但每个月都给大牛寄钱。结婚后,妻子为这事跟我吵闹,甚至出现了感情危机。我从没有放弃对儿子的关心,等待机会就接到身边。最后是我的执着,我对家庭的担当,对妻子女儿的爱,感动了全家人(我们生了个聪明漂亮的女儿)。

  “我回乡下几次,要带走儿子,大牛夫妇不同意。当然,他们养了这么些年也不容易,一旦离开,终究难舍。后来,大牛生病走了;接着孩子他妈发生意外,修水利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伤。我接到了消息,就直接买了机票赶去,她没挺过来。唉!”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哽咽,眼睛也红了。

  我默默无语,想不到他在社会上摔打了这么多年,经历过多少行业竞争的风险,却没有一点“江湖”上的味道,更没有商人的那般圆滑世故;人到中年了,竟然还这么容易动感情。

  服务员已上了满桌子的菜,他斟满茅台酒,举杯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惦着哥,去年我到乡下接回了儿子,就四处寻找,始终没有你的消息。最近才从一位贵阳的朋友那里打听到你在报社,我这就专程来拜访……这杯酒,我敬了!”说着,一仰脖子干了。接着,又让他儿子给我敬酒。几杯酒下肚,他更是滔滔不绝。我才了解他这么多年来的生活轨迹:回到上海后,在一家集体服装厂工作,因为工厂不景气,自己出来开服装店,后来发展成了上海一家有名的大公司。浦东开发时,又投资房地产,现在已拥有上亿的资产。他几次返回当年插队的寨子,出钱修路,引水上山,让全寨子的人用上了自来水;还给孤寡老人修房子……

  “阿拉”叹了口气:“这些年,寨上的人老的老了,死的死了,生的还在不断地生,就是那穷山穷水不变。我几次回去,见了心酸啊。我能有多大的能耐?我出的那点钱不过是杯水车薪。可是,老乡们竟把我当成了大恩人。”

  我听着“阿拉”的话,仿佛回到了那个远去了的年代,往事虽然已经模糊,然而当年初遇“阿拉”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我有些惆怅。这就是那个“阿拉”么?

  次日上班,门卫老王拦住我,交给我一个文件袋,说是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上海人送来的,要亲自交到我的手里。

  我打扫完办公室的卫生,沏了茶,心想,这“阿拉”搞的什么名堂,是他写的文稿,要我帮他审阅,还是要我帮他发表?昨天的酒桌上咋不明说呢?上海人心眼真多!

  我喝着茶,漫不经心地打开文件袋,里面又是一个封得严实的袋子,用剪刀拆开,露出厚厚的一叠百元大钞。里面夹着一张字条,上写:哥,感谢你在我危难时给我的帮助,这点钱远不为报。我知道,你孩子正上大学,又欠有房贷,目前手里较紧,这五万元可暂缓压力。乞哥一定收下。

  我的手颤抖起来,不知所措。

  待我冷静下来,赶紧拨打电话,不通。看手表,时间已至十点,昨天分别时他就告诉我,今天一早九点的飞机回上海。这时候,他的手机正处于飞行模式。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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