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同学聚会，酒喝高了。满头白发、红光满面的吴小达，端着酒杯，露着缺牙，笑着跟我碰杯，说我俩走一个。他说当年我俩做撞拐游戏，是你把我左门牙撞了半截。“缺牙”成了我的名字，开了家具店后，人们不叫我吴老板，都称“缺总”“、缺老板”。这都拜你所赐。撞缺了吴小达牙齿，这事他不说，我也忘不了。
撞拐是一种很多人喜欢的游戏。在地上画一个圈儿，对战双方用右手把自己的左脚或者用左手把自己的右脚提起来，金鸡独立。双方在蹦跳中追逐相撞，出圈儿或站立不稳双腿着地就输了。然后又进入新一轮跳撞。
读五年级的时候，吴小达和我是同桌，我们个子比较高，身体也较壮实，坐在后排。霜冻天气，手脚冰冷，嘴唇发紫，牙齿打颤。我们一下课便在操场做撞拐游戏，通过跳、撞运动，让身子变暖些。一次我俩笑着，叫着，都铆足了力气向对方撞去，由于用力过猛，两人面对面撞在一起，吴小达右手举着一节牙齿，哈哈大笑，说谁牙齿掉了。我也哈哈大笑，指着吴小达，大声说他左边门牙缺了一半。他一摸门牙，左门牙果然缺了一半。他不笑了，闭了嘴巴不说话，阴着脸。我也不好意思，闭了嘴不说话。
从此后，吴小达便总闭着嘴，课余活动也很少参加。缺了牙齿，心理有阴影。
他语文学得特别好，写的作文常常被老师批上“优秀”两字，还加一个感叹号。有次他交给老师一首两段八行的诗。老师改作文时眼前一亮，文体有创新，每行七个字，每句押韵，算诗歌。实则是顺口溜。老师大气地在作文上打了一个红勾，并在空白处写上“优秀”两字，外加三个感叹号。叫吴小达另外誊写一份，将他的作文张贴在教室门外墙上的“学习园地”板报栏内。引得众多同学围观，同学们都对吴小达投去羡慕的眼光，还称他为小作家。吴小达终于也敢开口说话了，谦虚回应大家说不敢当。
1976年正月，我们五年级下学期刚开学，学校通知要开批判会，让师生批判吴小颖老师。这个老师在另外一个学校教书，周末去做了买卖，这是“投机倒把”的行为，他妄图颠覆我们的社会主义。为了纯净教师队伍，要将吴小颖老师批倒批臭，以儆效尤。因此领导带着吴小颖老师到各个学校接受师生的批判。
学校赶忙组织师生写批判稿，吴小达也被老师选中。
吴小达听说要批判老师，吓得直摇头。老师在他心目中是神圣的，父母每天叮嘱他要听老师的话，老师如父母，要尊敬老师，不能顶撞老师。岂敢批判老师?
老师便开导吴小达，吴小颖虽然是老师，但他做了“投机倒把”的事，就不能算老师了，是一个混在教师队伍中的坏人，他公然与新社会作对。我们要从阶级仇、民族恨的高度批判吴小颖。
吴小达便只好顺着老师的思路，写了一篇批判吴小颖的文章。老师详细地批改了他的文章，很多地方增添了内容。
到了开批判会那天，在老师一再鼓励和开导下，轮到吴小达发言。他凭着在山村常年大喊大叫的天然高音和从老师处学来的朗诵技巧，声如洪钟、义正辞严地揭露批判吴小颖的罪行。搏得师生阵阵掌声。
虽然批判吴小颖得到老师表扬，但是吴小达却高兴不起来。批判老师这件事千万不能被父母亲知道，不然会挨骂!
一年后，吴小达父亲四十岁寿辰请客，吴小颖老师也来祝贺。原来吴小颖和吴小达是同一个曾祖的本家，他上一代迁移到外地发展，他当了老师，是吴小达的堂哥。
吴小达已羞得脸发烫，一年前批判的吴小颖老师，竟然是自己的堂哥!幸好当时吴小颖老师低着头接受批判，应该不知道吴小达曾义正辞严地批判过他，不然太尴尬了!
后来听知情人讲，吴小颖老师父母年老多病，妻子患有产后症，他们要经常去医院治病，很花钱;又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嗷嗷待哺。他工资不够开销，便会在周末买茶油到邻省卖，赚取差价。现在这是很正常的经商活动，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则被视为“投机倒把”行为，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
吴小达红着脸叫吴小颖哥哥好，然后就走开了。
吴小达家境困难，1976年小学毕业后辍学在家种田，学了木匠手艺，木匠活做得好，享有声誉。改革开放后，他不做木匠改行开了家具店，生意很红火。
他曾多次去拜访过吴小颖老师，赠送他一套红木沙发和几个红木摆件，以表达愧疚之情。每一次去吴小颖老师家，吴小达都想为当年的无知向吴小颖作公开道歉，但总羞于启齿!直到吴小颖去世，终究没有公开向他道过歉。
回忆完过去，我举杯向吴小达公开表示歉意，都是当年撞拐惹的祸，让吴老板变成了“缺老板”。我仰起脖子干了一大杯酒。吴小达也干了一大杯酒，摇摆着右手说：“老同学不必道歉，我成了真正的”‘缺老板’了!不单单是我缺了门牙，而是缺了给吴小颖老师、我的堂哥一个公开道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