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与别人家里不一样,我的家里是父慈母刚。父亲的巴掌从未落过我们姐弟六个人头上。他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打人,骂人。对我们总是和蔼可亲的样子。他对子女的教育纯是放养型的,也就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从不插手。比如我当年读书,一度想打退堂鼓,父亲也不强迫,他说:“你不想读就不要去读,跟人去学个手艺。”他认为世上的路千万条,不一定是读书一条路。相比之下,母亲脾气粗暴些,我们一旦犯了错,她就会用软软的瘦瘦的竹枝打屁股打腿。而且母亲疾恶如仇,她凭直觉认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心里有什么话也会直接说出来。比如某一年,家里请某人做事,那人夫妻两个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楼上偷偷地把砖头摔碎,一边还恶意咒骂。母亲刚好上楼送点心听到看到了,忍不住当场责问:“xx,我儿子怎么得罪了你,你把他的砖头无缘无故地毁掉?工钱又没有少你一分,每天点心招待……”这夫妻两个一时坏心思被识破,也有些尴尬。父亲对此事则没有发表意见。
正是父亲的善良被某些人钻了空子。比如某一年,某人家男主人躲在家里睡觉,却请我父亲去帮他打谷子,(我在《送饭记》已写了此事)结果差点热死了。那天他一天打下了26袋谷子。中午主人又拿一点肥肉炒辣椒让父亲吃。一点都不诚心。父亲在关键时病倒了,自己家里的谷子几乎烂在田里。我与母亲连夜收割,吃尽了苦头。母亲只管埋怨父亲老实,上了别人的当。
父母在生活中处处互相扶持。母亲并没有因为父亲老实而嫌弃他。反而是处处关心父亲。比如家里有任何重大决策,父亲总是犹豫不决,要和母亲商量,母亲总会话语上推他一把,给他鼓励,他才会放心大胆地去做。比如家里买猪苗,种什么农作物,都让母亲参与其中。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好像一直是很懦弱的样子。
现在想来,父亲这种性格是有源头的。他的上面有两个强势的男人,一个是他的爷爷,曾是六七个自然村的负责人,在地方上也是个有头有脸,说一不二的人。一个是他的父亲,性格特别强势。我爷爷家里的事很少做,经常在外面会朋友。他坐在桌子上吃饭喝酒,全家人都不敢上桌夹菜。他一瞪眼,全家人都吓得发抖。父亲到了三四十岁还十分怕他父亲。当时他已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在家里还是十分谨小慎微。唯有母亲不怕我的爷爷,敢顶撞他。比如有一次父亲买了一块手表,怕爷爷知道他乱花钱。一开始不敢戴,藏在箱子里。后来戴在手上又用衣袖遮住,只在背后偷偷地瞄几眼。母亲指责他胆儿太小。
父亲这种性格由来已久。他从小是个乖孩子,大人说什么就做什么,从来没有自己的主张。比如他小时候特别勤快,一有空就去打柴,放牛,后来是种烟,晒烟叶,一刻不停地干活,深得曾祖母的夸奖。长大后,本来有机会改变命运,因为长辈一句话就失去了这个机会。比如当时国家建设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父亲的初中文化已属凤毛麟角,那时文盲占百分之八九十。许多工厂招工。父亲有很多机会,大人说,做什么工人!一个月几块钱,还不如捡几块牛粪。后来学校招民办教师,父亲教了一两年学,曾祖母说,做什么老师!一年二十几块钱。
后来与父亲同时的人凡是进工厂的,做老师的。唯有父亲待在故乡的土地上做了一辈子的农民。
2
父亲一辈子正如他的名字:"让”。处处忍让,时时忍让。因为父亲一辈子几乎是无依无靠,从来没有人给他撑过腰。
因为曾祖父以前的历史,又因为他自己几乎无兄无弟,势单力薄。小叔因为救人,十五岁就去世了。大叔因为有病,一生体质虚弱,一年四季吃药。父亲几乎是无依无靠。
在农村这种野蛮落后的地方,要想立足于世,必须是宗族势力或兄弟强势。而父亲恰恰这方面严重欠缺。因此他时时小心,处处礼让。用母亲的话叫“一世总怕树叶打破了头”。
比如双抢时期,抢种抢收,正是急如风火的时候。收割以后,田里干裂,急需放水,一些势力强大的家族把持了水源,弱势的人即使水到田里也要被人夺走。父亲为了全家人生存,只得在人虎口之下求一点水。他总是半夜三更不睡觉,等别人的田放饱了水才放。当时我家的田在离水源很远的地方,一路上沟沟坎坎,到处是老鼠洞,水草滋蔓,淤泥成堆。从一开始的哗哗汹涌的水流,到我家田里,已是细如猫尿了。父亲一把月锄挥舞,又是蚊子成群,又是泥水飞溅,又是杂草乱缠,他一锄锄疏通沟渠,引水入田,忍着饥饿困倦,汗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只是摸一把,又继续拼命。遇到有人拦阻或偷水,他只得说尽好话,企图感动那些愚民百姓。“大家都要吃口饭,互相帮助一下……”母亲心疼父亲,总是做点好饭好菜急急忙忙送过来。长达一千多米的沟渠被父亲整理得水流畅通无阻。其他人则坐享父亲的劳动成果。
以前生产队的时代,父亲在集体劳动中总是最积极的那一个。比如到街上买粪,他的粪桶总是满满的,到草坪上打草,他的担子总是高高的,打谷子时,他一把总是抓得最多。担圩坝时,他一担足有一百四五十斤。相反的是,在生产队时代,有的人特别会偷懒,一到收割时就装病,一到田地里就假装中暑,躲到阴凉的地方。因为他人高马大,人又老实,不会投机取巧。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忙忙碌碌。生产队时代,他是家里特别重要的男劳力,因为太忙,自己的私事要抢时间做。他每天三四点钟就起床,挑满一缸水,再挑一担放在水缸外面用。迷迷糊糊中总能听到一阵一阵的哗哗倒水声。到了包干的时代,一家人二十几亩田地,更是让他忙得马不停蹄。奇怪的是,他一天到晚肩不离担,担不离肩,到了晚年背板依然硬朗笔直。
3
父亲因为相对文化水平高一点,做了几十年的小队会计,负责几十户人家的收入记录。他白天和大家同工同酬,晚上额外要点起煤油灯做账。记忆中父亲的账本做得特别漂亮,他的字端端正正,数字也十分清晰工整,从不涂抹。母亲则在一边给孩子们做鞋子或补衣服。
但即使父亲如此老实负责,仍招来了其他村民的怀疑。某次十几个本队的“好佬”(即比较强势的人)一起拥到我家查账,父亲很听话地搬出账本,这些人文化普遍偏低,有的只有小学一年级文化,但自以为是,把账本翻过来翻过去,七嘴八舌,自以为某处有问题,又算不来什么明堂。父亲只得极耐心地给他们细细地解释。那么简单的事,硬是折腾得十几个小时仍不罢手。母亲实在看下去了,她说:“这些人明摆得是鸡蛋里挑骨头,欺负你老实。这个芝麻大的会计不做更好,免得受气。”隔不了多久又是这伙人又来没事找事,把账本翻过来翻过去十几个小时,没发现任何问题仍不罢手。此时姐姐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她气愤地走过来把账本摔在地上,说:“一天到晚没事找事,欺负我爸爸好说话!”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女子,年纪轻轻,脾气不小。父亲连忙呵责我姐:“你小孩子懂什么?”然后又向村民赔礼道歉请村民继续查账,反正父亲自以为问心无愧,随便你怎么查。
然而就是这样芝麻粒的职业,父亲也遭遇了"职场危机",村里某个强势人物突然夺了父亲的工作,被村委会任命为新的会计,既没有打招呼,又没有做移交,直接把账本抢了过去,有人说你这样做会打"缸缸的”(本地土话,即引起麻烦和纠纷),那人胸有成竹地说:“打缸缸得还是打钵钵得,谁怕谁!”显然这人是有备而来。父亲做了几十年的会计工作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夺走了。
父亲一时有些失落,他自言自语地说:“年轻人性子真急。”母亲劝他说:"这个芝麻大的会计不做也好,省得受气。你看那个人做了谁敢吱一声?”果然,那个强人做了之后,队里没有一个人敢吱一声,更别说去他家查账了。母亲说:“你看到了啵?人就是欺善怕恶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有幸被某师范院校录取,一时众论哗然。至亲的人为我鼓掌叫好,也有些人不怀好意,千方百计破之为上。当时评选乡村文明户,遵纪守法户,差的要评落选户。当时我队里分到一个年轻的来自鄱阳县人民医院的卢委员。这些集中到卢委员面前捏造一些子虚乌有的罪名,怂恿卢委员评我家为"落选户",理由是我曾祖父成分不好。遂没有听从他们的蛊惑,仍评我家为文明户,这些乡亲们看到没有把我扯下烂泥坑,真是大失所望。父亲老实是公认的,明事理的人岂能不知。事后他告诉我父亲说:“有些乡下人真是坏透了,他们想方设法把你儿子拉回乡下放牛呢。”
4
父亲一辈子懦弱,忍让,几乎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但在我记忆中也有过一两回发怒。
一次是我惹他生气了。我在他面前只管指责他胆小,懦弱。他见我没大没小,一点也不尊重他,他生气地说:“没有奴才哪里有相公。我辛辛苦苦送你念了那么多书,都念了背上去了。到今还说这个事!”这应该是他很重的话了,也仅仅是说一句,仍没有动手打我。
另一次父亲发怒,全村人都惊呆了。
其时村里来了一个外地的负责人,为体现他的工作能力,竟对村民下了死手。我家当年被搬空了谷子,抓走了猪,牵走了牛。我的学费无从谈起,全家人要喝西北风。父亲急红眼了,他和运志弟两人不顾一切地抢回了自己的粮食。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父亲什么都不管了。一家人亏了父亲抢回了几袋谷子,才免于挨饿。
现在,父亲八十多岁了,由于年轻时累得太多,现在一身的毛病。他一辈子忍让,懦弱,却熬走了村里很多的“好佬”。回顾一个人的一生,区区百年,谁弱又谁强?老天在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