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人家,家什不多,瓮算是比较尊贵的器皿了。
分家时分口瓮,是令人艳羡的事。老人们省吃俭用悄悄置办几口瓮,就为了分家时给孩子们分点正经家伙,让小日子有个好的开始。
年轻人置办家什,是从碗、盆盆罐罐开始的。有了吃饭的碗,就想着有盛放鸡蛋、油、面的盆与罐,稍有积蓄就想置办装粮食的瓮了。年轻人赶集,游手好闲连车子也不骑的,多是随意转转就回来了,没打算买东西,给孩子们买个烧饼油条就很满足。骑车子去的,是想着买点啥东西的,那东西沉一些,或难捉拿一些,提着走吃力,不如放车子上省力,比如挎篓或笸箩。推着木车去的,如果车上铺了玉米秸或麦秸那样的软柴,多是奔了买瓮去的。近了晌午,木车拉一口瓮小心地走在土路上,瓮的边缘用软柴挤紧实了,再用绳子拴牢靠挂在木车帮上。木车慢悠悠地走,不赶路,行人赶紧给木车让路。黑红黑红的瓮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是年久起了包浆的大宝贝。
“买了一口瓮噢?”乡亲们打着招呼,声音里满是羡慕,年轻人高高兴兴地应着,感觉小日子要过大了。一口瓮,一口锅,好喜欢这个“口”字,口粮、小两口,光是提及一下带“口”的词,就感觉它自带好运。
一户人家至少有两三口瓮,较小的浅色的那种瓮放在厨房门口盛水用,自然叫水瓮了;体型较大的较高的瓮是用来装粮食的,装玉米,装麦子,瓮口盖上石板就放心了,不怕鸡呀猫呀甚至老鼠糟蹋粮食,若是盖上高粱秆做的圆排排儿,排排儿上面要放上秤砣、石头啥的重物,就怕一阵风吹跑了排排儿,又恰好小动物掉进去,粮食吃起来就感觉腻歪。
屋里若有两三口瓮,瓮自然就放在墙角了,墙角原本狭窄放东西不方便,瓮正好堵到那儿不搬动了,粮食一时半会儿不动的话,瓮盖上就热闹了,摞一堆被褥啥的一直顶住房梁,杂物都占据瓮上的空间,屋里倒是显得宽绰不少。瓮多了,主人就费心思了,顺着墙边摆一溜,排个大小高低。推门看吧,仿佛到了瓮的世界,年年有余粮的踏实感油然而生。
瓮被主人珍惜着,一般是不坏的,也有在搬动中不小心碰了瓮沿的情况,常常是莽撞的男人搬瓮磕到墙了。女人一个人挪瓮反而不损伤瓮,因为搬不动,就让瓮身倾斜,慢慢旋着瓮口让瓮移动,瓮底就像圆规画不规则的圆一样走着安全的轨道。只要瓮还能装东西就没有扔掉的道理,装主粮不放心就装杂粮,装杂粮不放心就装猪饲料。瓮身子实在坏得不能装粮食了就放到瓦口下,只要瓮底完好就行,接雨水浇树,或是用来和煤泥,扔进几铁锨土几铁锨煤,再倒半盆水,和一堆煤泥用好几天。用坏瓮和煤泥的人家,看着就讲究。
瓮有厚重的意象,在大街走,看见乡亲稳稳当当站在一处,会这样打招呼:看你像口瓮,一动不动哩!担得起瓮这个意象的乡亲,一般有可靠的人品与健壮的身材,弱不禁风的不行,哪怕个子矮些胖些,容易让人想起瓮就行。我就被称作过瓮,那年正月初三去姥娘家拜节,穿着姐姐的宽大外套,一进姥娘家的门,就把坐在葡萄树下的四妗子逗笑了,她说:看敏打扮得像个八斗缸。想来,定是可可爱爱的模样让四妗子想起了憨厚的瓮。
一个人若说话沉闷,别人习惯用“瓮声瓮气”形容,感觉说话的人有憨厚的品格,是勤快人。如果用一个画面形容,应该是那人弯腰从瓮里往外窊粮食,瓮深,头扎下去的时候正好说了几句话,像是对人说也像是对粮食说,因声音传递到瓮底再折回来,声音就不如平常洪亮了,不知不觉感染了瓮的脾气。
瓮喜欢干爽,晒好的麦子趁大中午烫手时装进瓮里,就不生一种黑色的叫麦甲子的虫了。瓮也喜欢水润,你看水瓮到了伏天,瓮外一直挂着细小的水珠珠儿。瓮似乎可以保鲜,瓮里的水新鲜好几天才污浊,孩子们回家来,拿起木瓢舀半瓢水咕咚咕咚就喝下去了。绿盈盈的高粱苗簇拥着瓮,壮实好看,那是清理污浊水的时候,用高粱炊帚清扫瓮底儿,一用力,水珠珠甩出去了,残留在高粱秸上的高粱籽也甩出去了,瓮边湿漉漉的,高粱籽就发芽生长了。麦苗、玉米苗,都围着水瓮安过家。
到了腊月,庄稼人一定会腾空一个瓮来放干粮的,过年蒸的馍要放在瓮里,放到正月十五六不变样,瓮里的馍不干巴,水汽一点也没跑,不像放在笸箩里的馍被风吹得起了皮儿,走亲戚装馍馍篮子就不好看了。庄稼人都说数九天蒸的馍不坏,除了天冷的缘故,瓮更像一个冰箱给馍保鲜了。当然,时间长了馍会坏的,馍皮上长出黑点点儿,撕去皮儿吃着口感不差样。庄稼人舍不得扔掉馍,无非是剥了皮儿晒干,等麦收时节做馍馍酱。
日子渐渐好了时,家家户户都有七八口瓮囤积粮食,毕竟家中有粮,心中不慌。日子越来越好了时,粮食不缺了,新一代的年轻人不再用瓮,随吃随买,瓮就成了多余品,特别是翻盖房舍时,瓮就扔到门外的空地了,新房盖好就不肯让瓮回家了,瓮就沉默在门外,终有一天累了倒下了。雨来了,瓮储存起雨水,周围的小气候总是那么温润,小鸟叼着草籽来了,风把花籽吹来了,花呀草呀就在瓮周围安家。刚学步的孩子不认识瓮,只觉得瓮是草木的家,花花草草是从瓮里跑出来的。大人告诉孩子这庞然大物叫瓮,孩子笑了,心想,蜜蜂在花草中嗡嗡嗡地飞来飞去,蜜蜂都知道,我能不知道吗?
是啊,蜜蜂嗡嗡嗡,一直在喊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