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悠悠,父亲现已达八十高龄了。在他年轻时,赖以谋生的工具,据以养活一家人的本钱,就是那辆木制的独轮车。父亲从青丝到白发,从青壮年直至中老年,一直都与他那辆独轮车朝夕相伴、形影不离。
每天天刚蒙蒙亮,东边刚露出鱼肚白,父亲就推着他那辆独轮车,“吱呀吱呀”地出发了,去干搬运卖苦力谋生。而直到天色渐黑、夕阳西下时,父亲才拖着一身疲惫、满身汗水,踏着暮色而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独轮车悠悠转动,父亲就这样在日月升落、岁月更替的轮转中负重前行。
父亲的独轮车,由车把、车架和车轮三部分组成。车把由左右两根长形的硬木做成。车把的一端与车架相连,承载起整个车身的重量,另一端延展成便于抓握的把手。车架作为独轮车装载货物的重要部分,由数十根长短一致的木方条做成,整齐地拼排成一个方形的平台,用于放置红砖、石块等重物。车架的下面,则是支撑起车身的圆形车轮。车轮也由硬木做成,轮子的外边包裹着一圈废旧的橡胶轮胎皮。
运载货物时,父亲将一根两端套有绳索的竹扁担,压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绳索的下方,套着独轮车的两个车把手,父亲的左右手紧握着左右车把手。然后,父亲吃力地慢慢地站起身,顿时千斤重担就全压在了父亲的肩上。
接着,父亲一蹬腿、一用力,推着独轮车蹒跚着负重前行。独轮车承载着千斤的重担,仿佛不堪重负的似的,一路“叽叽呀呀”地呻吟着缓慢运转。
独轮车不堪重负的呻吟,像极了父亲长期以来,那不堪生活重负、受尽他人冷眼的生活境况。
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长期以来依靠卖苦力养活一家人。父亲的身材有些矮小,大约一米六的个头,黑瘦而且羸弱。父亲还有些木讷寡言、老实巴交,干活一板一眼,不懂得灵活变通。
因为不懂变通、坚持原则,在农村搞集体的时候,父亲就被村民选为生产队的保管员。父亲当保管员的时候,责任心极强,把村集体的财产当作命根子,得罪了一些想占集体便宜的人。农村分田单干后,村民们在种好责任田的同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力搞好搞活家庭经济。没有一技之长傍身的父亲,因为性格内向寡言,且不会变通,便治好选择干搬运卖苦力补贴家用。
刚开始,父亲凭着卖苦力赚的一些散碎银子,短时间内解决了家庭生活上的拮据。对此,我们还有些沾沾自喜。记得那时后,对于年幼懵懂的我来说,父亲和他的独轮车是我童年的幸福和骄傲。
每天下午,年幼的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总是三五成群在村口的晒谷坪上玩游戏。当夕阳西下、暮色渐浓时,父亲那黑瘦的身影一定会准时出现在村口的土路上。夕阳的余晖斜斜地倾射下来,栖落在父亲的身上,仿佛被抹上了一层橙色的油彩。父亲在阳光的映照下,满身满头的汗水,全身腾腾的冒着热气。
因为夏天一天下来,父亲在热日下炙烤,在近四十度高温中负重劳作,那份劳累和辛苦是可想而知的。行走在归家路上的父亲,被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本就如一个干瘪的气球般,没有了精气神儿。但是,父亲见到我迎了上去,刚刚还疲软无力的模样,马上就来了精神。他习惯地将独轮车停下来,让我爬上去坐好,然后推着我回家。
我高兴地坐在独轮车架上,一副得意洋洋、神气活现的神情。我一路吆喝着,身边小伙伴们一路小跑地跟随左右。就这样,在小伙伴们艳羡的目光中,我如同一位端坐在战车上的大英雄,在将士们的欢呼拥护下凯旋而归。我全然看不到身后的父亲,那矮小瘦弱的身影,在艰辛劳累了一天之后,是何等的身心俱疲、憔悴不堪。但是,已经是有气无力的父亲,为了满足坐在独轮车上我的兴奋和幸福,即便自己已经劳累得虚脱,但仍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归心似箭的父亲,被夕阳将身影拉得瘦长瘦长。但土路上弥漫的烟尘,仍掩饰不住他满身的劳累和疲惫。
在日常生活中,父亲为了养活一家人,为了供姐姐和我读书,一直是被迫熬干了心血、费尽了心力。只是那时的我和现在的姐姐,基本忽视甚至无视了父亲的劳累和付出。忽视是因为父亲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不会喊累叫疼。无视因为我们在前面行走,父亲在身后推动和托举,父亲的身形瘦弱,未能将我们托举到足够的高度,所以被选择性地无视。其实,父亲对我和姐姐的托举,已经拼尽了全力,但是力量过于弱小,未能托举得更高,这不应是父亲的过错。因为这个高度太低,太容易被忽略,导致姐姐曾误会和埋怨父亲没能为她做过什么,相隔不远一年多也不愿来见一面。我在自己也成为父亲后,也如当年父亲一样拼尽全力为儿女时,终于完全理解和明白父亲的辛苦和劳累。只是我不知道,我和姐姐此前或现在不能理解父亲的辛苦,那么若干年后的将来,我们的儿女对我们又是否能够理解?我们又能否将子女托举得足够高,让他们对我们的托举感到满意?他们又是否会忽视或选择无视我们的现在付出和努力?这一切,暂且不得而知。
对于父亲当年的艰辛和劳累,年幼的我丝毫感觉不到。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盘坐在父亲独轮车上回家时,令小伙伴们艳羡不已的那份骄傲和得意。
随着岁月的流转,我一天天地长大,也一天天地逐渐丧失掉孩提时代的骄傲和得意。取而代之的是,是从同村邻居的奚落和母亲的抱怨声中,我逐渐感受到父亲的无助和软弱。
俗话说,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局势不在力耕。父亲尽管十分辛勤劳作,勤劳到在农闲时节,除了下雨下雪外,他一天也没休息过。但是,尽管父亲再劳累,天天起早摸黑地搞搬运卖苦力,但是家庭的境况和经济条件,与周邻相比还是逐渐地窘迫和寒酸起来。
村里有几个头脑活络的能人,干起了日常用品及农副产品的生意,凭借买进卖出的经营,日子一天天阔绰和富裕起来。渐渐地,他们拆除了原来的土胚茅草房,盖起了高大宽敞的红砖瓦房。尽管也有好心的邻居,劝说父亲扔下独轮车的扁担,跟随着一起去赶集做小买卖。但是,老实沉默、不善与人打交道的父亲,总是犹豫再三、瞻前顾后,始终树立不起对自己和未来的那份自信,下不了扔下独轮车的决心和勇气。
住进了高楼洋房,腰包鼓胀起来的邻人,便觉得身板和底气硬了起来。他们在闲下来的雨天,串门走进我家低矮的四处漏雨的土胚房时,总是用带有奚落和嘲讽的语气,对父亲说:你赶快扔掉独轮车,越快就越早脱离贫穷。每每这时,自知腰包干净的父亲,总是底气不足地低头不搭腔。而逞强好胜、嘴上从不示弱的母亲,总会抛出那句说了千百遍的话:“力气钱,万万年!我家赚的是血汗钱,过得古些的。不像轻松钱,来得快,去得也快!”做买卖的邻居听了,觉得一股子的酸味,便一脸悻悻的无趣地离开了。但是,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有些底气不足,于是对父亲的埋怨和责怪,也日复一日地增多了起来。
阴霾积聚起来,慢慢地就成了乌云,最终汇聚成电闪雷鸣,在再无法复加的时刻选择了爆发!那是一个沉闷的夏日的傍晚,连续近一个月都在帮邻居建房搬运红砖沙子的父亲,回家后有些垂头丧气。在母亲在追问下,埋怨絮叨地说出这家主人看不起他们这些干搬运的,每到房子建成一层临封楼时,要办酒席请吃饭了,就特意吩咐搬运工第二天歇工。这次房子即将建成封顶,主家按规矩办圆垛饭,又特地吩咐搬运工第二天歇工。主家是否是怕干苦力活的人吃得多,还是打心底瞧不起这些搬运工,已经无法揣度。但父亲小声的埋怨和絮叨,让母亲听后觉得受尽侮辱。火爆脾气的母亲压在心底的怒气一旦发泄出来,就如同在干燥的天气中划燃了一根火柴,一瞬间就点燃了火药桶。“嘭”的一声,就猛烈地爆炸开来。
爆炸的结果,就是气急的母亲一边数落着父亲,一边从厨房里拿出斧头,发疯似的将父亲的独轮车劈得七零八落。父亲嗫嚅着不敢上前,也不敢去抢夺母亲手中的利器,任由母亲疯狂乱劈,只能心痛失落地呆站在一旁观看。其实,对于依仗着谋生的工具,对于这辆朝夕相伴了十余载的独轮车,父亲是有着深厚的感情。他或许觉得,母亲用斧头劈的不单单是独轮车,而是连他自己的心也被劈得碎屑四溅。但是,是因为怯弱和胆小,让父亲始终不敢早作决定,扔下独轮车去做买卖的营生。也是因为这份胆小和怯弱,让父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爱之物,被母亲劈得稀碎,而不敢上前劝阻。
父亲干搬运的苦力,随着独轮车被肢解而终结,但是日子仍然需咬牙继续下去。因为,对于父亲来说,生活日复一日没有到尽头,永远也无法随意终结。于是,在无奈之下,父亲也开始跟随同村的买卖人,干起稻谷、豆子、棉花、花生等农产品的买卖生意。
最初,父亲在做这些买卖生意时,总是难免的有些不如意,不是被工商税务罚了款,就是偶尔弄丢了一袋货物。每每遇到这种情况,父亲回家时便唉声叹气、情绪低落,多次提出想再次重操旧业,弄一辆新的独轮车继续干搬运卖苦力。
关键时刻,好强的母亲也不是一味逞强,她鼓励父亲说:儿女已经逐渐长大,上学成家开支日益增加,再去干独轮车搞搬运已经赚不到钱,适应不了时势发展。做买卖生意,才是当前最好的赚钱路子。万事开头难嘛,最初入行吃亏买教训也正常,一次丢了货物或被罚款,大不了这次白费功夫。总不能,次次都是这样。父亲想打退堂鼓,母亲便催促甚至陪伴父亲一起集市做买卖。
这次的事实证明,头发长也并不总是见识短。在母亲的坚持和鼓励下,父亲做小本买卖的生意逐渐得心应手起来。从最初的肩挑脚移,到后来的租货车运输,父亲做生意无论从单次买卖的货物数量、距离远近,都上了一个大台阶。逐渐地,父亲做生意从最初的被迫到后来的积极主动,再不提重操旧业去干搬运卖苦力了。父亲凭着做小本买卖生意,养活了一家几口人,虽费劲心力但咬牙坚持了下来。父母把姐姐和我培养长大、各自成家,然后又一起把帮我们把小孩带养大,终于把自己熬成了白发苍苍、一身疾病的老人。
父亲的那辆独轮车,因被母亲劈断成了几截,车轮、把手和车架已经分崩离析、身首异处。独轮车在完成了他特殊的使命后,被父亲闲置放到了杂物间,任凭风吹雨打、岁月侵袭。断碎的独轮车,除了当作燃烧的木料外,毫无别的用处了,像极了年迈多病行动不便的父母。后来,父亲终于不能再胜任风里来雨里去的小本买卖生意,才在我的坚持下,不得不跟随我一起到县城居住生活。但是,父亲一直都舍不得将独轮车扔掉,也没有舍得当作柴火烧掉。
父亲如此珍惜这辆断裂的独轮车,我不知道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结和心境。他究竟是见物生怜,联想到自己辛苦劳作而贫困卑微的一生,到如今已迈入风烛残年,如断裂的独轮车般毫无用处,担心遭受到冷落和嫌弃?还是顾影自怜,觉得自己如独轮车般穷其一生、拼尽全力,也未能将儿女托举到足够的高度,担心这个高度让儿女不满意,而被忽视或者选择性无视?!
想到这里,我的心有些生生的发疼,如同当初被母亲用斧子劈裂的独轮车,碎屑飞溅、支离破碎。我不禁怜惜起父亲来,究竟是什么让老实木讷的老父亲的心,会变得如今的敏感而易碎。
在历史的长河中,在生命中的某个时段,一辆负重运转了一生的独轮车,都如此地被怜惜和重视。那么,一个依靠出卖汗水和苦力,辛苦一辈子、劳累一辈子的人,不更应该得到怜惜和重视吗?毕竟一代代人的生养,一代代人的托举,是难以回报的天大的恩情,也是天道循环、周而复始的规律。对于曾经负重前行、如今风烛残年的老人,不管他曾经的力量是否大,对子女的托举是否高,任何人都无权去苛责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