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个春天，我见到了我的奶娘。
我出生不久就生病，病了九个月，差点死掉。我母亲身心疲惫，没有奶水，这时候我的奶娘“出奶”相救，她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
我七岁那年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湖边看天上的星星，然后躲猫猫。大家一阵疯跑，我突然看到奶娘来了，她拿着一把扇子，身上有淡淡的花露水的香味，我喊了她一声：奶娘。她回过头来笑了一下，说：又在玩啊!就走了。在我老家这个鱼米之乡盛产美女的地方，奶娘的长相并不很出色。但奶娘身材高挑、丰满，穿着淡绿色长裙，一头乌发在脑后盘成圆圆的髻，用一根发簪别住，走起路来发簪一摇一晃，前晃后晃，在七岁孩子的眼里，奶娘的背影真好看呀!
后来上了初中，我放学的时候偶尔碰到奶娘和一群人在聊天，人群中有人夸我，说：这孩子一双大眼睛，难怪学习好。奶娘立即笑容满面，说：那当然了，喝我的奶长大的。
13岁那年年边上，我在家里做作业，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声，一群人都往乡政府那边跑。我也跟着跑出去，看到一群人围着奶娘，身边一个阿姨说：别离婚，别离婚，看在三个孩子(奶娘连生了三个女儿)的份上。奶娘说：我过不下去了，说我没生出来儿子，他又老实无用，我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旁边她最小的女儿拉着她的衣角，小声喊着：妈…妈…
我慢慢站在人群边上，远远地看着奶娘。
奶娘后来很多年都没有给家里信息，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几年听说遭遇了变故，又回到县里来了，但是离老家还是有很远的距离，我辗转找到她的联系方式。
我打奶娘电话的时候，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的开心。她说她住在某某村，我说那我去村里看你。她顿了顿说，我们还是在某某中学门口见面吧，离得很近。我搜索了一下，两个地方差八公里，我感觉奶娘肯定有什么心事，或者说难言之隐，她还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真正住在哪里。我说好，一切听你的安排，你说去哪里方便我就去哪里见你，想见你是我多少年的心愿了。
奶娘说：我好开心呢，我现在得了很严重的糖尿病，眼睛看不见，每天只能待在家里，一步都不敢外出。
眼前的这个老太太佝着腰，坐在小马扎上，头发花白，面色晦暗，双颊凹陷，瘦骨嶙峋，眼神无光，四下张望。
“奶娘，我是金萍。”奶娘伸出一只手，哆嗦着四下抓。我握住她的手，这双手，皮包骨头，冰凉冰凉的。我把我爱人和儿子拉到跟前说：这是我丈夫，这是我儿子。奶娘说：我看不见啊。我摘下眼镜靠近她，对奶娘说：你能看清我吗?我们两个快要脸贴脸了，她说：你还有小时候的样子。
这时我才注意到身后这个矮小的老头，头顶的头发基本上掉光，周边一圈花白的头发黏黏地贴着头皮，胡子稀稀拉拉。他旁边的这辆破旧的三轮车，车身贴满了广告，车身玻璃有一块是碎的，用胶布粘着。他衣领口有一粒饭粒子，最下面的一粒扣子也没扣上，一双布鞋沾满了泥，上面还有不知道是鼻涕还是唾沫之类的东西。我儿子在旁边下意识地捂鼻子，我看了他一眼，他只好又把手放下。我和小老头打招呼，他点了点头，然后就背过脸去，我爱人也想和他打个招呼，看他这个样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一刻，真是尴尬极了。
“奶娘，他对你好吗?”我小声地问奶娘。奶娘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香烟，抽了起来，我真是大吃一惊，奶娘还抽烟。她沉默半天，我也不敢说话。也许每一个午夜梦回，奶娘是不是也为当年的冲动刻骨铭心地后悔，她当年如果陪着孩子们长大，现在也该是儿孙满堂了吧。
奶娘问我的家庭情况，我说女儿25，儿子15，父母健在，经常念叨你。她说美美(奶娘的大孩子)和你差不多大啊，她丈夫死了，儿子不成气，现在的生活费看病的钱大部分是最小的孩子老三出。
春寒料峭，我看到奶娘抓着我的手抖了起来。我说给你带来了家里的鱼和虾，旁边的小老头利索地接过去放到三轮车的座位上，我小心翼翼地把奶娘扶上三轮车，她说给你准备了土鸡蛋，路太远，怕在车上颠碎了，奶娘终是说漏嘴了。我拿出红包说：奶娘，这个你手拿着，掉在地上你看不见。奶娘睁着她那双无神的眼睛，一点点靠近我，然后她笑了一下，把抓住我的手松开……
我不知道我奶娘还能有几个春天!
02
春节后，堂姐来合肥住院开刀，我忙得团团转，堂姐很聪明，她和我刻意地说起一些家事，原来我们家“祖上也是富过的”。父亲一生沉默寡言，一天中午，我终于忍不住说，有很多家庭把家史都编成了一本书，老爸，对过去的一些苦难你总是一声不吭，你是这样，我就是这样，而现在贝(我的女儿)也是这样。
我从十几岁起没在父亲面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说这个话的时候，因为提起了女儿的名字，差一点没忍住。
父亲终于说了一件往事。 那一年生活实在太艰难，我奶奶挑着我父亲去大街上卖，我父亲那时候最机灵可爱，奶奶指望着能卖个好价钱，能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八百垅的黎老先生拿出一斗大麦，对我奶奶说：别卖孩子，回家吧!
黎老先生是当地很有名望的人士，能写能编能导，是个大才子大能人，后来在运动中被错误枪决，当时他最爱的小女儿尚在襁褓之中。一中午我心潮汹涌，久久不能平静。终于捱到下午二点半，不停打电话。
黎老先生的第一任妻子的孩子在昆山，第二任妻子的孩子在县城，有儿子去世，但媳妇还在。他们和我父亲年龄相仿，都是80左右高龄的人了。我和弟弟妹妹，还有为此事多方奔走多方联络的我的老师，敲定了见面的相关事宜，我的小妹妹忍不住冒一句：还有一个细节，拉一条红幅!
离约定相见的日子还有18天。
03
又是一年妇女节，
不必祝她开花，
不必教会她爱，
她不必勇敢，
不必慷慨，
不必乖。
祝她鼎沸好了，
祝她有留白，
祝她把世俗的目光，
一裁再裁。
祝她在人生海海，尽兴，开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