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在我心底已封闭了三年时间了。
三年前的那次回家,是他临考前的最后一次。那天傍晚,红彤彤的秋阳,已没入西山四分之三。可残阳依旧红艳,很正的那一种沙特红。
当时,他已大学毕业一年有余。疫情缘故,他在京学习语言、专业,铆足了劲儿地冲击我们认为最为难进难出的德国公立音乐院校。随着疫情全面解禁,生活社会秩序已回归正常轨道,国门进出也步入常规,儿子的考学便提上了安排日程。
在备考的一年多时间里,得益于我恩师他师爷的用心栽培,他的声音技术、语言能力、对音乐作品的理解表现都有了长足的进展。每天大部分时间,他都泡在师爷的琴房里,耳濡目染、沁润熏陶,为慕师爷之名而来的国内外声乐求学者现场伴奏,以音乐的语言与各色人等沟通交流着思想和感情。
期间,我曾两次跟他聊起考学事宜。“开拓眼界,丰富自己,顺带考学”,这是他给我的明确答复。第一次听他这样说,作为业余的“圈内人”,我觉得他怎会有这样的看法?怎会有如此大的底气和口气呢?对他的“不谦虚”和“不务实”,我当即表达了自己的意见看法。但最终还是被他说服。因此求学态度,我对他有了转变性的认可和赞同。
有时,我们对一个人看法的转变,或许仅仅因为一件小事,或许几句话,甚至一个细小动作。而三年前的那个美好傍晚,让我对他肃然起敬,刮目相看。
我不会因为描述我的儿子,就拿捏所谓的谦虚措辞。况且,谦虚也不是别人眼里口中的我的做派。因为,还有什么能比真实更重要呢?
扯远一点。
现实中,人们总以举贤避亲来褒扬某一个人。我倒觉得,做好“举贤不避亲”反而更值得推崇。当然,这个“贤”必须是真的贤,这个“举”也须是透明的符合规程原则的举。一直这样认为:在现行选聘机制和暗箱操作并不鲜见的形势下,真正做到举贤避亲是一种胸怀,一种最起码的胸怀;而真正做到举贤不避亲,则是一种境界,一种更高一层级的境界了。
毫不避讳地说,现实中的前者,不少是虚假的形式上的回避,实则以举贤避亲之名行举贤不避亲之实。料想,你大侄子二表姐确实比同竞者优秀,难道最了解情况的你非得闭嘴吗?我认为这不但不值得褒扬,反倒是某种意义上的作秀,某种程度上的虚伪,某种层面上的逃避。真正做到举贤不避亲,理应才是务实的担当。
再扯远一点。
现实中,我们究竟该如何去理解和践行毛遂自荐呢?如果连“亲”都不敢荐了,怎么还敢荐“自”呢?可现实并非如此!各种形式渠道的自荐,五花八门、花样翻新,各色自荐的毛遂,粉墨登场、竞相亮相。看起来真是矛盾又可笑。
人心不古。现代人的眼里,该怎样去看待嵇康摔琴、阮籍哭丧的所谓古怪和稀奇呢?我们又该怎样看待他们身上的那种真实和纯粹呢?这最简单的真实和纯粹,恰恰是我们正逐渐失去的,更是我们所欠缺的。这种真实和纯粹,才是人性中最高贵的色彩,最华丽的乐章,最耀眼的光辉!
三年前的那个傍晚,在儿子身上,我看到了这种高贵的东西。
那天中午,他从北京回到奶奶家,傍晚去看望姥爷姥姥。我去参加一个聚会。我们正好顺路,相约着到小区门口打车。路边等车时,他向我描述了十几天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件事:傍晚,海淀区护城河边,去往与两位在京高中同学聚餐路上,听到两位老年人呼救,河中一落水者挣扎,迅速撇开单车,放下手机,跳入水中……
吃惊之外,我的大脑专注而机械地累加着这一个个要素。
出租车来了,我还在儿子的描述中回不过神来。他拽了我一下,我六神无主地被儿子推扶到了车后座上。他坐到我的身边,继续平静地描述着。
我倏地回过神儿来,迫不及待地问:
落水者是男是女,看着多大年龄?
护城河水多深,脚能触到底吗?
你一个人不害怕吗,救上来费劲吧?
这事儿你那两位高中同学知道吗?
对方知道你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般脱口而出。他一边回答,一边拿出手机,翻出那天他的朋友圈信息给我看。
“我跟你妈怎么没看到呢?”我又问他。
儿子笑而不答。
我径直抓过他的手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几行文字,一个调皮笑脸表情,下面还有给他点赞的两个头像。
我正准备再仔细读一遍文字时,出租车已停到我就餐饭店的路边了。儿子催我先下车。我立马截了个图,发给我自己。
我留存下的这张截图,是儿子见义勇为的唯一历史资料了。
下了车,我攥着手机,逐字逐句地读着截图上的文字,如同挨了一闷棍,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饭店走着,耳边萦绕着刚才他的回答:
“水多深没印象了,大脑断片了,我的脚好像没触到底。”
“我在她身后,伸开双臂从她腋下架起她来,否则她会拖拽我的,呵呵,咱不是会游泳吗。”
“当时我大脑迅速过了几个问题,很杂乱,现在回忆不起来了。”
“之后我想,跳下去之前该把手机给那两位爷爷奶奶,或者留下师爷或师奶的电话号码也行。”
“感觉那女的像个公司职员,看年龄也像个在读研究生。”
“她问我电话和姓名,我随便编了个,不想让人找到我。”
……
不知不觉间,我的眼窝子发浅地酸胀起来,早已泪花满眼。这眼泪的感觉,好像不是儿女情长的那种,而是为勇士出征壮行悲壮的那种。
晃晃悠悠地进了房间,不善掩盖喜怒的我没有隐瞒。这件事也成了那晚我们四五个人的一个焦点话题。
在那张截图上,他是这样写的:
之前一直觉得见义勇为是很简单的事,可在行动之前的那一瞬大脑把所有事情过了一遍。
是啊,他是独自一人在京求学,没有家人在身边呀?
如同一位独自出征的勇士去执行一项不得不完成的艰巨任务,当他迈出第一步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他肯定也有些忐忑和害怕。这不是凯旋的回程,而是向死求生的奔赴呀!
无人为他加油壮胆,没有鼓励激发下的毅然一跳,类比于慎独的勇,这是一腔孤勇啊?这种孤勇才是真勇,才是大勇!
没有众人见证,事后不留“尾巴”不留名,这是真正的急公好义、施不望报呀!否则他就不会编一个假的电话号码和姓名了。这种阴德藏爱,才是真爱,才是大爱!
曾听一位北京工作的朋友说,前几年某地拿出解决当地户口的奖励力度,挖掘和搜寻见义勇为不留名者。回头再看他,不会有人说他是“傻”大胆吧?这件事之所以积压了三年,就是因为他不许我公开去说。即使是在写这篇文字前,仍没得到他的同意。
但我认为,公开宣扬见义勇为行为,弘扬倡树见义勇为的社会风气,这不是我们每一位公民应该做的吗?我不会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我就选择闭嘴。
那天或之后,他还对我说了一个细节:那晚与高中同学聚完餐后,回到住处,拉了一晚上肚子。不知是饭菜问题,还是护城河水质的问题。
他笑了。我也笑了。
我想,三年前的那个傍晚,肯定是一个美好的傍晚:夜幕还未低垂,秋日残阳依旧红艳,很正的那种中国结的绛红,如同热血一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