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粮,这是三哥的名字。
十七岁那年,我去办理身份证,发现曾用名一栏赫然写着“分粮”俩字。母亲说,估计是当年登记户口的时候,生产队会计误把我当做“丢”(皖北一带称夭折的孩子)了的三哥,填错了名字。这也许是三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证明这个世界他来过。
1970年,29岁的母亲得了急性脑膜炎,头疼欲裂,呼天喊地。一筹莫展的父亲大半夜一家一家敲响左邻右舍的门,族里的叔叔伯伯们二话没说,找来软床子连夜把母亲送往30里外、刚刚建成的市人民医院。为了给母亲筹钱治病,父亲借遍了亲朋好友,沉重的经济负担与突如其来的厄运,让本不宽绰的家庭雪上加霜。
彼时,家里已经有了四个挨尖大的孩子。父亲在医院看护病重的母亲,大哥二哥便送到南庄的姥娘家寄养,三哥与未断奶的大姐则留在家里由爷爷奶奶照料。一家四口三地生活,父亲咬着牙一天天掰着手指头过日子。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母亲住院期间,三哥患上了稀松平常的痢疾病,由于缺少相应的照顾与及时就医,没多久,三哥就没了。按照老家的规矩,夭折的孩子是不能进祖坟的。父亲得知噩耗,瞒着母亲从医院匆匆赶来,找一件稍厚实一点的棉袄包裹好三哥,含着泪抱到村东头的乱葬岗子。人的一生要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尤其是那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往往将人伤得措手不及,甚至无力还手。家徒四壁,病妻丧子……我无法想象当时的父亲是什么样的心情,也无法知道一个 27岁的男人是如何把亲生骨肉掩入黄土的。
据说,普通人在走后50年,会被世界遗忘得一干二净,就如去从没来过人世间一样。时间再放大一点,一百年之后彻底尘归尘,土归土。除了名人,一般人就像没有来过一样,最后连亲人都不记得你了。三哥仅在这个世上存活了三岁,留下一个名字。在那个缺医少药一穷二白的时代,人的生命有时候比鸿毛还轻,面对绝望与无助,人往往会变得漠然与麻木。的确,当你深陷泥泞,任何无益的挣扎都是徒劳,你能做的就是顺从、接受、忍耐、沉默。趟过时间河流的母亲深谙其理,常常说,这都是命!在三哥“丢”了的几十年间,除了母亲偶尔会说一句你三哥外,鲜有人记得他的存在。虽然我是三哥“丢”后六年才出生的,但每每想起“分粮”这个名字,我的心总是隐隐作痛,这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手足情深吧。
经历过生活惊涛骇浪的人,往往更加看淡了生死。劫后余生的母亲满眼阳光灿烂,看谁都是好人,心大得比海还辽阔。随后,二姐与我的降临,给家庭添加了一股新生的气息。接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看到生活奔头的父母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侍候十几亩责任田,家里就此迎来了好的光景。再后来,兄妹五人分别结婚生子,我与大哥二哥也陆续在矿山安家落户,过上了城里人一样的生活。
“丢的时候,都能喊着爹娘到处跑了。”“人老实,像你二哥一样的文静。” 这些年,我也是从父母的回忆里断断续续还原三哥的样子,追寻那个未曾谋面的至爱亲人。“你三哥要是活着,也该是退休的年龄了!”这个中秋节回老家,已经直不起来腰的母亲还给我唠叨起这事。有些时候,能够用嘴喊出来的疼痛都不叫痛,成年人的疼痛,早已在黑夜中,不动声色的自我愈合。每每这个时候,更加深了我对生命的理解、敬畏、珍惜。毕竟,不是每一个生命都有机会在阳光下奔跑,不是每一个灵魂都可以在你的世界里签到打卡。人生有些转身,真的就是一生,从此后会无期,永不相见。流年似水,太过匆匆,一些故事来不及真正开始,就被写成了昨天;一些人还没有好好相爱,就成了过客,不管是爱情、友情还是亲情。
比如,我那个叫“分粮”的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