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老槐树的影子刚斜到井沿边,婶子骂街的声音就穿透了土坯墙。她左手叉腰立在门槛上,右手菜刀剁得案板咚咚响。
那年她二十四,红棉袄上的碎花还鲜亮着。但她的身上从来没有新娘的温婉,却总带着泼妇的恶毒。
我叔蹲在灶房后头卷烟丝。他去年冬天从建筑队带回来的新皮鞋,鞋帮子早被婶子剁成了碎布条。
"有本事死外头别回来!"瓷碗摔在青石板上,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那年头打工潮刚起,村里男人像候鸟般迁徙。我叔是飞得最远的那只,只为了在外面寻一个清净。
每年腊月二十八回家,元宵节的月亮还没圆,他又背着蛇皮袋消失在山路上。
婶子没了发泄的对象,便渐渐地拿她的儿子开刀。
堂哥屁股上的血道子,是蝉鸣最响的夏季里常见的风景。竹梢抽过的地方肿起红棱,汗珠滚过就绽开细小的血花。
八岁的孩子趴在条凳上午睡,苍蝇围着结痂的伤口打转。邻居王奶奶撩起门帘又放下:"真是作孽啊……"
堂哥取了媳妇,婶子又开始对儿媳作威作福。
那年腊月,堂嫂在灶台边揉面。面团摔在案板上的闷响,和婶子摊开的手掌节奏一致。
"娃娃要吃奶粉哩,这钱不用我说谁出吧!"结婚时的喜字还红得晃眼,堂嫂默默褪下腕上的银镯子,交给了婶子。
往后的婆媳大战精彩绝伦,婶子总是技高一筹,狠狠地压制堂嫂,让她怎么也喘不过息来。
离婚判决书来的那天,老屋房梁上吊着半扇腊肉。堂嫂拖着拉杆箱走过晒谷场,五岁的孙子突然冲出来抱住她小腿。
婶子倚着门框嗑着瓜子,像是看着一出好戏一般,恶毒地大声喊道:"走了就别回来讨饭!"
堂嫂没有回来讨饭,她却上门讨钱了,结果被堂嫂家狠狠地揍了一顿。
她记恨在心,竟嗾使孙子和堂嫂断绝了母子情。
堂哥在她的调教下,十分不成器,还欠了一屁股债。要债的人挤满了堂屋,红漆木桌上的欠条堆得比供品高。
此时堂哥却藏在省际大巴最后一排,窗外掠过的高速路牌闪着冷光。微信头像一如既往西装革履,朋友圈定位是"迪拜·哈利法塔"。
小堂弟蹲在化肥店门口数蚂蚁。六月的日头毒,他后脖颈晒脱了皮。
"你妈要把你卖给养蜂人",童言无忌的玩笑话,却让这位十四岁的少年整夜攥着生锈的剪刀。
婶子不仅对家人恶毒万分,对外人也不遑多让,村里大半人都受过她的羞怒。
西头李婶家院里的月季开得正好。婶子抄起粪瓢泼过去:"不下蛋的母鸡也配看花?"
李婶丈夫当年是计生办主任,二十年前的结扎手术同意书,如今化作婶子的笑柄。
家族聚餐时她总是抢着坐在主位。青花瓷汤盆转到我爸跟前突然停住:"大学生挣得多,这顿该你请。"她脚边的土狗呜咽着躲开,去年被踹断的肋骨还没长直。
去年清明上坟,我看见她独自在麦田里拔草。驼色毛衣袖口磨出了线头,曾经乌亮的麻花辫变得灰白稀疏。
而她的两个儿子都没回来,老大在东莞看守所,老二拉黑了所有亲戚电话。
风卷着纸灰掠过坟头,她突然抬头冲我笑:"还是你家女娃好,能换十八万彩礼。"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吐信的蛇,慢慢爬过祖坟的界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