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磨课结束，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小芳子微笑着对我说：“师父，我明天开车送你去市里上课，如果不让我进去，我就一直在外面等。”我当然愿意她陪我去。这么多年，急难困顿的事情，都是小芳子主动出面去做，而且每次都圆满完成。她聪明透顶，是我所有徒弟中，唯一从信息技术专业跨界过来教语文的，她也是我唯一一位老家在外市的弟子。
次日凌晨，我到达指定地点时，陈校长开着车早已等在那里，小芳子也站在黑暗中：“师父，我今天陪着你，你上课就不紧张了。”这都是我以往对她赛课前说的话，她现在用来安慰我了。在那个凛冽的清晨，一股暖流涌透全身。
那次职称考评课，果然不让陪同人员进入。陈校长和小芳子从早晨六点出发，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才回来。我的现场课和答辩都很顺利，小芳子很开心，笑着说：“师父，你职称都评到顶了，我也想评职称。”“那你评啊!”“但我没有农村教学经历，不能评。”小芳子是直考到县城学校的，没有乡村工作经历属于缺项。我告诉她：“你如果真想到乡村去支教，有一所边远学校急需教师，就是太远了。”回家后，他们开了家庭会议，包括她侄子都同意下乡去。小芳子回复我：“全家同意上山下乡去支教。我原来是说着玩的，没想到就真的行动起来了。”
为了打消小芳子的所有顾虑，我邀请她的三位好友陪同她前往支教学校考察。芳子开车一路西行，章辉小学王校长早已站在校门口等候。该校与肥东接壤，比到南京还远，是我县最僻远的农村小学，撤乡并镇后教师更加紧缺。学校领导班子知道两位优秀教师同时来增援，都笑得合不拢嘴，爽快安排了两套教师周转房。
开学不久，小芳子报喜：“师父，这所学校环境好、学风好、人缘好，两个孩子结交了许多淳朴朋友，乐不思蜀，都不想回城了。”其实不想回城的还有他们夫妻——两个大孩子。
小芳子十年前考入江海小学，她所学专业是信息技术。因学校语文教师缺口太大，她听话地从头学起，改教语文。为了爱情，张老师(小芳子当时的对象)辞去高中数学职位，自降两段从外市考编入太平桥南的古城小学。有情人终成眷属，一年后他们喜得爱子。小芳子因侄子上学无人照看，又将侄儿带在身边。
两个外乡大孩子带着两个小孩子，在支教的农村学校如鱼得水，支教时间也由一年延至两年。在青山绿水间，四个孩子变成了五个。小芳子执行国家生育新政策，不畏千斤工作生活压力，又添了千金。
南京市招录教师，小城许多人跃跃欲试。张老师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试出了高分，应聘成功，轻松进入发达省会城市。这本是天大的喜事，但却愁坏了小芳子一家。再三权衡后，张老师带着大宝前往长江之南，芳子带侄子和二宝留守江北。从此，一衣带水，双休团圆。
但是，疫情来了，封控时间漫长，一家两地，只能通过手机视频遥遥相望。解封时，二宝已经不认识爸爸。张老师说：“芳子，我再考回来吧!”小芳子流泪了：“我不能总让你牺牲，我考南京吧!”从张老师去江南，到两地分居的艰难，我都是知晓的。大宝想二宝，在江宁常常暗自流泪。小芳子电话打来：“师父，我舍不得全椒，拿不定主意;但我也舍不得叫他为我再重新回来考编，怎么办呢?”“你去考吧，等有结果再商量。”我心里想，她一个学信息技术专业的人去考大都市的语文，怕难考上。暑假里，小芳子哭着对我说：“考上了，怎么办呢?我舍不得学校，舍不得学生，也舍不得……”她悄悄给南京录用学校的校长发信息：“我家二宝小，照顾她会耽误工作;我侄儿不符合南京任何入学条件，我决定放弃。”三天后，校长想方设法破例办好了她侄儿南京的学籍，并答应她可以带着二宝上班。盛情难却，恩情难违，小芳子退无所退，不能再拒，又打电话：“师父，能不能想到办法，不去呢?”我说：“去吧，知恩图报，好好教书，到哪儿教的都是中国孩子。”
最终，五个孩子都去了南京。小城高铁到南京不足二十分钟路程，但分属两省，一江横隔，唯见长江天际流。有人告诉我，小芳子在最后一次走出江海小学大门时，眼泪如决堤的江水。
去年，我在南京鼓楼医院住院，小芳子无意知道我病了，非要到医院去。我想到两个大孩子带着三个小孩子在这个一线城市的不易，第一次对她说谎：“我已经出院回全椒了。”
《天府散文》前不久发表了我的一篇短文，我看到了小芳子在文后的留言：“眼泪模糊，没有刻意去想念，却在很多个时间想起您。照顾好自己!”看到这行字，我想起她临行前送到我们办公室的绿植，翠色欲流。
我的儿子也在南京工作。每次去孩子家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在这座六朝古都，还有五个我牵挂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