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记一辈子,每每想起,像喝了热蜂蜜水,嘴角上扬,暖意浓浓。
我们曲靖这儿有一个习俗,过了小年要“偷青”。小年就是元宵节,第二天是正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圆圆的月亮下“偷青”,一年有好运。这天晚上饭后,老人孩子守在家里,其他人主要是年轻人趁着月色悄悄地到菜地里,拔一颗白菜,或者扯一把韭菜,也有的拔一把青葱青蒜,然后趁着月色悄悄地回家,一路喜形于色,期盼第二日让被偷的主人家骂。有人说骂得越厉害运气越好。
进城工作后,我没有再做这样的事了。2020年疫情期间,我与几个年轻人值班。正月十六饭馆都关门了,晚饭如何吃呢?九零后小张说,干脆晚饭吃后一些,等天黑了,去地里拔点菜来煮火锅吃,这叫“偷青”。我认得一个村子,西山脚边,我表姐嫁到那儿,路好走,路边菜地多。同样是九零后的小李马上呼应,说要得,我喜欢。小李是城里长大的女孩,硕士研究生毕业,得知“偷青”是去老乡家地里偷菜时,原本不赞成,后来得知这是当地习俗时,顿时跳脚抹手起来,兴哄哄地嚷着她也要参与。
晚上,天换成另一种亮,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像个大银圆盘似的悬挂在天上。我们一行五人驱车来到西山坡脚边村子,小张领着来到一处较为宽敞的地方停好车,几个年轻人像兔子一样往村后坡上菜地蹿去。在车上时,说好的,他们几个年轻的去,我年长,在车边守着。
我也没有反对,这些事我年轻时体验过,我下车,一阵风吹来,紧了紧衣领。尽管春天了,晚上还是有些冷。月亮很大,很圆,很亮,西山脚远远近近几个村子不约而同地铺上了银光。离车子不远有一户农家,高高的院门虚掩着,透出的光亮像一面亮晃晃玻璃从院门中间穿了出来,把黑夜化为两半。远处,传来零星炮竹声,犬吠声。
我走了几步,才发觉离停车处二十来步就是一块块菜地。菜地被条沟直直隔开,有的长着白菜、青菜、花菜、香菜,有的长着青蒜、青葱,还有包心白和萝卜,在月光下一览无余。这家主人一定是种菜高手,还勤快,这么多的菜地管理得这么好,分类种,条沟分明,菜地整洁,月光涂在菜叶上发着奇妙的光彩,像画出来的。我顿生感慨,这家菜农仿佛不是种菜,而是种艺术。这么多,定是要出售的,自家吃是吃不完的。我何不拔几颗呢?让这家菜农明天骂我一顿,我一年好运。转眼一想,算了,几个年轻人一定“偷”了很多,这么想着,我转身走出菜地,往停车处走去。
正要跨出菜地,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猝不及防的我吓了一跳。黑影没有动,声音传来,怎么要走?拔几颗呀,嫌菜不好吗?那拔几颗蒜呀,葱啊,我家都乐意。声音有些沙,但好听。
我定下神来看清了,是一名女子,个子不高,团团的脸上笑盈盈的。
你,你家的菜地?
嗯嗯。
我……?
没事的,你不就是来拔菜的嘛,那拔呀,怎么要走呢?看不上我种的菜,不信你问问,村里谁不说我种的菜好?她转身指了指菜地,高高的马尾辫挂在月光里。
我……?我一时无语,不知怎么回答她。
女人嘻嘻一笑,说我明白了,你们城里人好面子。你一定看到我了,这样,我马上回家,你一定要拔呀,多拔些,反正有车。
我立即尴尬了,正要解释,女人风一阵似的跑了,很快钻入院门那道光里。“咣当”一声,院门关上了。
我愣了愣,即刻自己笑了起来,心窝里热热的。
好吧,我也就不要客气了,转身,弯腰,拔了一颗白菜。
坐在车里很久,我还在想刚才的事。看来被骂不可能了,这菜还“偷”吗?
我刷着手机,看看新闻,很多地方往疫区送蔬菜。世上好人多啊,我自语。
“咚咚咚”敲车窗声,拉下车窗,正好看到一张脸,是刚才的女人,她手里抱着几颗花菜。耶,你也太那个了吧?来一回只拔一颗啊,这些花菜是给你的。女人说,笑盈盈的,声音有些沙。她的脸庞很圆,像今晚的月亮。
我一时不知说啥好,正要伸手接,女人却把花菜放在地上,说,你得自己从地上拿起,像拔一样,我没看到啊。说完转身走了,不,是跑了,像一阵风。
女人很快钻入院门那道光里。“咣当”一声,院门关上了。
看着地上被月光裹着的花菜,我有些恍惚。我下车,弯腰,一颗一颗地双手拾起,放在后备箱。
动静响起,小张他们来了。小张抱着两颗白菜,小李抱着两颗花菜,另外两人抓着青蒜和萝卜大葱。
返回途中,几个年轻人唧唧咋咋,笑个不停。坐副驾驶位的小李显然还很兴奋,尽管被同事嘲笑,她说,来年再来。小张哈哈大笑,说,不敢喊你了,看你胆小的,不就一个癞蛤蟆嘛,说完又笑。另一个年轻人说,那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说完赶紧蒙住嘴巴。大家都笑了,小李低下头,好在是晚上,车里看不清她脸红了没。
从他们嬉笑声中,我理清了,难怪他们去了这么久才“偷”才回来。他们四人一下车,小张在前,小李在中间,另两个小伙子在后,猫着腰,悄声哑气,趁着月色,往山坡菜地而去。他们来到在水沟边,一轮明月在水沟里晃动。他们停下,左右观察。小李睁大眼睛,跃跃欲试。莫慌,小张小声安排,谁拔白菜,谁拔葱蒜,谁拔萝卜,一样的偷点,混起来煮才好吃。
小张话音刚落,众人正要点头,“扑通”一声响起,静悄悄的山坡上,异常清晰。小李大叫“人来了”,随之,往回便跑。其他三人吓了一跳,赶紧趴下。好在小张很快反应过来,什么人来了,有个鬼的人,是一只癞蛤蟆跳进水沟了。小张没好气地追上浑身发抖的小李,把她拽了回来。一只癞蛤蟆把你吓成这样,小张不失时机地笑道。回来见那两人看着她,小李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再出声,按小张的安排,找到青蒜地,去偷青蒜,拔了几颗后,看到旁边白花花的花菜,甚是喜爱,也不管小张的安排,飞快地拔起两颗。她四下看看,月亮更亮了,小张他们正猫着腰,往回走。
几个年轻人喋喋不休乐着,我没有插话,握住方向盘。很快出了乡道,驶入大道。人和车都很少,这段时间人们几乎无事不出门了。安静的大街,月光、灯光,两边的房灯,路面通亮,与白天没有两样了,车子好行驶,我想起我读高中时一次“偷青”,我们几个小伙伴刚出菜地,就被自留地主人发觉,他大吼一声追了出来。我们四下逃窜,其中一个伙伴慌不择路,跑错了方向,跑进主人家院子里躲了起来,直到主人家睡了,他才跑了。这件事被我们嘲笑,他反而找了个理由说,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后来凡有同学聚会,都要被我们笑说一通,他也乐得呵呵笑。
小张把我从岁月里扯回来,问我,后备箱有一颗白菜和好几颗花菜,没有想到老帅哥也独自下手了。我笑笑,只说我也不能闲着啊。女人送菜的事我没说,我怕说不清,这些家伙都不是省油的灯,像小说家,免得他们瞎编我的八卦。
“偷青”回来,小李说了几次,我们无法得知被主人家骂了没有,无法探知今年时运如何?大伙儿都知道这是玩笑话,没当真,也不去刻意了解。小张倒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不会骂,我表姐那个村子的人巴不得你去“偷青”,说正月十六地里的绿菜被偷,那年运气会好。小李睁大眼睛,是吗?那我们还不白天去,反而晚上去还被吓。小张白了她一眼,说白天去还叫偷吗?听到这,我马上醒悟过来,难怪那天晚上那个女人把菜放在地上让我自己取。她递给我还叫偷吗?原来如此。细想也是,以前穷,种的菜自家人都不够吃,哪有让他人偷的?习俗也得饱肚子才遵守啊,日子殷实了,习俗也悄然有了新意。如今,“偷”得青来是乐,自家的青被“偷”也是乐,甚至巴不得被“偷青”。
“偷青”后,我们乐呵了好久,忙碌的工作让我渐渐地把此事丢在了日子里。
又一个春节收假上班,天气寒冷。我刚进电梯,随后进来一个女人,矮矮的个子,圆圆的脸,头发扎成马尾状,绾于脑后。
她笑盈盈地问我,请问张玮在哪间办公室上班?我是他表姐,有事找他。她的声音有些沙,但好听。
找小张啊,我也笑着回答,六楼左边第三间。
谢谢。女人说着伸手按下“6”,退后一步静静站着刷自己的手机,没有再说话。
我总觉得她面熟,很快我想起来了。一瞬间,电梯里暖呵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