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活

奔跑与呼唤(1)

作者:曹含清   发表于:
浏览:75次    字数:16549  原创
级别:文学秀才   总稿:38936篇, 月稿:46

  一

  我小的时候身体瘦削,走起路来像是一根随风摇摆的弱草,更好笑的是我严重口吃,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每个词语像是鱼刺被我从喉咙中艰难地剔出来。假如你是我儿时的伙伴,你一定难以置信此刻我会在你面前口齿顺畅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的家乡在豫东平原,名字叫芦湾。芦湾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庄,依偎着长长的贾鲁河。村子里散落着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房屋,像是一朵朵野蘑菇。村子西侧被一条公路横贯,向南直通尉氏县城,向北可达古城开封。假如你路过芦湾,一定不会太留意它,因为在大平原上与它类似的村庄星罗棋布,它好像大地上的野花野草似的朴实而又安静地存在着。

  一幕幕记忆犹如鲜活的鱼在我的脑海中跳跃。我赤着脚在脑海打捞那些“鱼”,我抓住后,它们在我的手中挣揣,像是要随着时光游走。

  赵奶奶红润的脸庞浮现在我的眼前,笑容仿佛是滚烫的熨斗,把她眉头上一道道皱纹熨平。她的面孔在笑容的装饰下显得既和蔼又健朗。

  她住在我家隔壁,那时她六七十岁的样子。我常常跑到她家去玩耍。她常常静坐在木凳上对着一尊石膏佛像低声祈祷。此刻想来,她很可能是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但是她又不被那些宗教的严苛教条所束缚。

  她酷爱豫剧,偶然还能唱几句。红漆桌上的收音机播放着豫剧节目,咿咿呀呀的响着,好像是《穆桂英挂帅》,也可能是《抬花轿》或《三哭殿》。

  一束阳光透窗而过,映照出一粒粒飘曳的浮尘。我站在她身旁结结巴巴地问她是否有糖或苹果给我吃。

  她扭过头说我前生一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被阎王爷手下的小鬼用剪刀铰掉舌头,因此我才会口吃的。至于我所问的糖或苹果,她早吃光了。

  我听后惊惶不安,心脏像是一只野兔在胸腔内砰砰翻腾。我不知道什么是“前生”,想到剪刀铰掉舌头的场景,确实血腥恐怖。

  她用右手摸着我的小脑袋说:“家树,你别害怕。佛会保佑你的,迟早有一天你会和正常的孩子一样顺顺溜溜地说话。”她对着佛像低声祷告说:“佛啊,希望你大显神灵,保佑家树能够言语通顺!”

  我瞅了一眼那尊佛像,只见一个袒胸露乳的胖和尚盘腿坐在桌子上,笑容可掬的模样。它的两眼仿佛在瞄着我微笑。多年后我才知道它是弥勒佛,而非释迦牟尼佛祖。弥勒佛是地地道道的乐天派,一副楹联说得好,“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赵、赵奶奶,他……为——为啥……笑呢?”我吞吞吐吐地说。

  “噢,弥勒佛看到人间众生欢喜的样子就笑了。”赵奶奶抿着嘴笑着说。

  我听后懵头懵脑,抱起红漆桌上的收音机随手拨动旋钮,嘈杂的音波在屋内飘荡。

  当我走过村巷时,村民们总是拿我的口吃当笑柄。他们笑呵呵地问我说:“家树,你早饭吃了啥?”

  “馍……馍,洋、洋葱……炒——炒……鸡蛋,还有米、米汤。”这些话被我断断续续说完,好像是一堆积木城堡被我拆解得七零八散。

  人们望着我口吃的傻样子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笑断了腰。

  孩子们追着我做着鬼脸,嘻嘻哈哈学着我说话的模样,笑嚷道:“鸡蛋鸭蛋荷包蛋,孙家树是个大笨蛋!”

  我与其他孩子说话的方式不同,我以为这种不同像是溪流里游着白鲦、鲇鱼、鲤鱼等不同的鱼一样稀松平常,也像是田野里长着喇叭花、鸭跖草、点地梅等不同的野花一样自然而然。万物有所不同,世界才热闹而美丽。

  我并不以为口吃是一种疾病,更没有意识到人们的嘲笑是一种耻辱,然而在成人眼里,与众不同好像是一种疾病。为了摆脱这种疾病,人们吃相似的食物、穿相似的服装,并且学习同种语言与文字、遵循相近的生活规则。

  人们不分朝夕,反反复复问我:“家树,你吃了啥?”

  我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回答。

  那时候人们是那么关心我每天的饮食,像是股民关注股市行情。我像是一座小屋,里面装满欢声笑语。人们轻轻扣一下门扉,一阵笑声如火花似的迸射而出,让人们黯淡、平静的生活闪起一道光芒。我在人们的笑声中慢慢成长。

  然而父亲给我最多的是呵斥,而非欢笑。我的口吃让他感到耻辱与愤怒。在他眼中,我仿佛是一堆肮脏不堪的垃圾,他恨不得将我扫地出门。

  当我结结巴巴说话的时候,常常燃爆他的怒火。他用右手的食指戳着我的鼻子吼骂:“你这该死的笨蛋,闭上臭嘴当哑巴,别丢人现眼!你出生那天老子要是知道你口吃成这个样子,非得把你扔进粪坑淹死。”他说着,一口湿臭的唾沫飞溅到我的脸上,吓得我瑟瑟战栗。

  我怯生生地仰望着他,只见他身材魁梧,体形肥硕,脸庞上嵌着一双白炽灯似的大眼睛,眼睛放射出凶暴的目光。他的额头上烙着一点深褐色的疤痕,像是一颗痣,格外扎眼。他上身穿着一件宝蓝色夹克衫,下身穿着浅灰色裤子,脚蹬棕色皮鞋。我最怕他的那双皮鞋——那是踢我屁股的武器,让我心惊肉跳。

  “哎,孙福来,哪儿有你这样不近人情的父亲!”母亲叉着腰,两眼狠狠瞪着他说,“你小的时候还不如家树呢。你从小没爹没妈,是没人管教的野孩子!”

  母亲像是我的保护神,在父亲打骂我的时候她总是挺身而出保护我。这让我想起小鸡受到野狗侵害时母鸡振翅急鸣、摆出一副生死搏斗姿势的场景。保护孩子大概是世界上每个母亲的本能。

  我抓着母亲的手臂战战兢兢,她将我紧紧揽在怀中。她凌厉的声势犹如一股汹涌的冷水扑灭父亲嚣张的气焰。

  “孩子他妈,我不给你吵架——我吵不过你。你年轻时像小绵羊一样温顺。咦,如今咋会变得和老虎一样凶猛!你把笨蛋儿子当宝贝,处处袒护他,迟早要吃亏的。”父亲喃喃的说。

  他颓然坐在布沙发上,圆睁着眼睛,倾斜着身子从烟盒里掏出一根过滤嘴香烟,用打火机引燃后狂吸起来,嘴里喷出一缕缕青烟。

  母亲怒视着他,眼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孙福来,我脾气变坏都是因为你——你脾气坏,我的脾气只有比你更坏才能不受你欺负。”我仰脸望着母亲,见她脸上凝集着愠怒的神色。她的一双明眸如两潭清泉在眉毛下涌流。她上身穿着一件自己做的橘红色外套,看上去既得体,又时髦儿。她是远近闻名的裁缝,在芦湾的集市上开了一家裁缝店,平时为顾客修剪衣服。我们一家人的很多衣服是她亲手制作的。

  据说母亲未出嫁之前性情温和,可是她嫁给父亲后,受父亲坏脾气的影响,她的脾气变得暴躁易怒,与父亲隔三差五吵架。可见坏脾气与流行感冒类似,是一种传染性疾病,可以迅速传染他人。

  听赵奶奶说母亲十七八岁时经常骑着自行车到芦湾老裁缝家学习裁剪手艺。有一天父亲遇到她后对她着了迷。他经常呆在老裁缝家门口手里捧着几朵野花等候她。她对他的涎皮赖脸讨厌至极,像躲瘟神似的躲着他。

  那一年我姥爷患了偏瘫卧床不起。父亲借来一辆拖拉机把我姥爷送进尉氏县城的医院,还鞍前马后伺候。不管我姥爷怎么撵他,他厚着脸皮赖着不走。他还偷偷去医院的收费室付费。

  态度恰如奶糖,遇热变软,遇冷变硬。当某个人释放温情的时候,我们对他的态度往往会被软化。父亲的殷勤与执着让我姥爷改变对他的态度。

  一天清晨我姥爷拉着我母亲的手说:“闺女,孙福来虽然平时吊儿郎当,在村子里口碑不好。我看他心地善良。瞧,这些天他给我端茶倒尿,不嫌脏不嫌累,对我比亲儿子还孝顺。我看他是个好人,可以让你幸福。”

  在姥爷的极力撮合下,母亲最终嫁给我的父亲。

  这些往事母亲绝口不提,像是密封在铁罐里的水果罐头。我却喜欢从街坊邻居们的口中撬开铁皮盖偷吃那些“陈年罐头”。

  我从街坊邻居们的口中听到父亲的很多往事,简直可以写本很厚的书。

  我的奶奶在父亲三四岁时死于一种很奇怪的疾病,过了几年我的爷爷因为患上严重痢疾而去世。父亲成为孤儿,他在乡亲们的照顾下长大成人。大概到了一九八二年的时候村子里分田到户,他分到一块土地,却懒得拾掇。俗话说:“人勤地不懒,人懒地长草。”野草长得茂盛,淹没庄稼,因此收成寥寥,他难以养活自己。

  他整日像是叫花子一样四处游荡,蹭吃蹭喝。他好像是一条可怜又可恶的蛔虫寄生在村庄里。

  夜晚村子放映露天电影,街道上黑压压的塞满了人。他像是一条泥鳅挤到人群中钻来钻去,偷摸大姑娘们的大腿,或者偷拧小媳妇儿们的屁股,吓得她们发出一阵尖叫。村民们把他当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有一天他的同龄人刘抗战结婚,到了晚上一群村民来闹洞房,让刘抗战脱光上衣,光着脊梁趴在地上当骡马让新娘骑。

  父亲趁人不留意摸了一把新娘的屁股,这次他是摸了老虎屁股!新娘忽然一声惊叫跳起来,一闪身狠狠掴了他一记耳光,又转身拿起桌子上的玻璃酒瓶向他摔去。他慌忙躲闪,酒瓶砸在门板上玻璃碎片四处飞散。

  刘抗战怒不可遏,冲上前去两手如钳子似的紧紧揪着他的一只耳朵,喊上一帮朋友一起把他按倒在地上拳打脚踢,宣泄怒气。他在众人的拳脚下像是一只干瘪的皮球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一声声惨叫。

  痛打仍然难以解恨,刘抗战燃上一根香烟说:“孙福来,你是个大流氓!我要让你永远记住新娘的屁股摸不得。听说古代要在犯人脸上刺字。今天我也要在你脸上做个记号。”

  刘抗战说着将火红的烟头擩在他的额头上,在惨叫声中烙下一个深深的疤痕。那个疤痕如同一枚印戳盖在他的脸上,印证着他的不良品行。

  据说那天深夜父亲像是一只毛毛虫用双手缓缓爬回家。他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浑身沾满鲜血与泥土。他蜷缩在床上,一阵凛冽刺骨的夜风灌进屋内,他裹紧被褥,身体瑟瑟发抖。他迷迷糊糊入睡,梦见自己开上了一辆大卡车,在村巷横冲直撞,猛然撞到一堵高墙,瞬间车翻人伤。他惊醒后伤口像是被疯狗咬啮似的疼痛,额头渗出一滴滴冷汗。

  他卧在床上痛苦嚎叫,邻居们听到后推门进去,见他鼻青脸肿,遍体鳞伤。大家纷纷谴责刘抗战下手过于狠毒,马上连夜请来赤脚医生为他看病。次日大家又一起去找刘抗战评理,最后商定刘抗战承担大部分医疗费用。父亲养伤期间邻居们轮流照看。

  两三个月后父亲才能下床行走。他拿起镜子照到额头上那一点疤痕像是一张小鬼脸在讥笑他。他朝着镜子啐出一口痰,穿上布鞋推门出去。他并非是去找刘抗战报仇,养伤期间他思索出一条致富的门路。

  他从村口乘坐票车去开封,到开封的一家皮鞋厂批发一箱价格低廉的皮鞋。村子周边几个乡镇逢集时他便在集市上卖皮鞋。他成了一名鞋贩子。他热爱这份职业,希望这份职业改变他的命运与生活。

  那大概是一九八五年,村子里分田到户已有三四个年头,喂饱肚子的村民开始用口袋里的余钱购置一些“生活奢侈品”。手表啦,喇叭裤啦,皮鞋啦,这些新鲜事物势不可挡地涌进人们的生活。父亲靠着薄利多销的信条生意火爆,每次赶集都能卖出很多双皮鞋。

  他的钱包渐渐鼓起来,他不再四处蹭吃蹭喝。他买来一只上海牌手表,又买了一辆摩托车,春节前又新建房子。他的日子原本像是一锅淡而无味的炖菜,卖鞋的工作像是食盐、酱油、香油等调料,将他的生活调和得有滋有味。

  母亲嫁给父亲后,他挖掘到新的商机。他夏天租来大卡车向很多大城市贩卖西瓜,秋天贩卖棉花。他靠贩卖这些农产品吃差价赚钱。

  记得那是我五岁的一天,父亲喝得醉醺醺的,两颊泛出一片酡红,嘴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气。他站在门口,仰着头豪情万丈地向母亲嚷着他要开办一家酿酒厂。他要收购村子里的麦子酿酒。他希望酿出的酒像贵州茅台酒似的驰名中外。

  他歪坐在椅子上说着醉话:“我酿的酒要在全国千千万万家商店销售。我还要卖给美国人和苏联人,让他们扔掉威士忌和伏特加来喝我的酒。”

  他说完耷拉着脑袋,挤上眼睛呼呼大睡。

  母亲说他是在做白日梦,只有疯子才做白日梦!

  次日上午父亲请来几个建筑工匠商量修建酒厂的事情。他还请来王守道给酒起名字。

  王守道在生产队做过多年会计。村里人都说他品行好、学问高。他瘦高的身材,头发斑白,双眼明亮有神。他常年穿着一件蓝色中山装,口袋里插着一支破旧的英雄牌钢笔——我偷偷摸过这支钢笔,笔尖钝拙,墨囊干涸,根本不能写字。据说它陪伴他很多年,他舍不得丢弃。它好像只是他身上的一件装饰品,或者如同一枚勋章似的有所纪念。

  父亲递给他一支香烟,他噙在唇边,脸上浮出笑容说:“咱们村子很多孩子的名字是我起的。这酒名啊,比起人名更难,叫着要响亮,人听着酣畅,自然就醉了。呃,天津有狗不理包子,名字虽然土得掉渣儿,吃起来却很香。我看这酒啊,就叫‘龟不醉’吧。”

  “龟不醉?啥意思?”父亲问道。

  “这酒啊,喝不醉的是乌龟王八蛋!”

  父亲咧着嘴笑着说:“哎,喝不醉的人平白无故挨了骂,还不趁着酒劲儿扛着斧头、榔头把酒厂砸毁!”

  王守道手指夹着香烟,皱着眉头思忖片刻说:“酒厂建在贾鲁河旁,我们酿酒最好用这河水。贾鲁河是一条神河,据说河里住着龙王爷。从前村子里买不起药的人有了病到河边喝一瓢河水。嘿,这河水真有灵性,很神奇,很多人喝了它身体自然好了。用它酿酒,保准儿除病消灾,我看这酒就叫‘神河粮液’吧。”

  “这酒名起得好!今天咱哥俩儿要喝两瓶纯粮酒庆祝,谁不喝醉谁就是乌龟王八蛋!”父亲眉开眼笑地说。

  “我近期正在戒酒,这次要当缩头乌龟。”王守道面露惭色。

  “哦,你千万别戒酒,大家像你一样戒酒,将来我酿的酒卖给谁嘞!我看很多酒都说自己是历史名酒,有一大堆光辉历史,还请你为神河粮液编造一些故事。”

  故事好像是另一种白日梦,虚构出有声有色的假象。

  王守道沉思良久,编造出一些故事,大意是楚汉争霸时刘邦曾率领军队驻扎在芦湾,村民们向他进献神河粮液。刘邦用这些酒犒赏三军。将士们喝过酒后像是打了鸡血,精神旺盛,意气昂扬,一举击溃项羽的楚军。刘邦当上皇帝后仍对神河粮液念念不忘,将它列为贡品。王守道又将神河粮液与曹操、赵匡胤攀上关系,为它编织历史的光环。我在旁边仔细聆听,听得稀里糊涂。他所说的那些人物,我一概不知。他们也许生活在距离芦湾很远的村庄,或者生活在很遥远的年代。

  不久,这些故事被印在酒盒上,或许有人会耐心读下去。

  过了一段时间,麦田由一片蓬勃的翠绿被阳光渲染成一望无垠的金黄,麦穗随风摇摆,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贾鲁河被麦田映衬,银白色的河水静静流淌,如一条长臂拂过村庄的边缘。

  那天酒厂大功告成,有人站在屋顶燃上一挂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父亲摆上几桌酒席感谢建筑工匠。

  父亲雇佣一名老酿酒师与四五名工人。他还买了一辆面包车,与雇工双喜一起开车四处接洽业务。他强烈要求母亲关闭裁缝店,帮他料理一些琐事。母亲原本不同意,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她还是应允。那天她流露出眷恋不舍的神情,缓缓锁上裁缝店的门,在门上贴上一张写着毛笔字的纸条。我看懂,猜想应该是“停止营业”之类的内容。

  酒厂好像是一只大蛤蟆趴在村子南头,与贾鲁河对望。里面盖了几座房屋,屋顶上覆盖一层灰色的石棉瓦,屋墙上高高竖起一根冒着浓烟的大烟囱,像是大灰狼的尾巴。

  每次我溜进酒厂时刺鼻的酸味儿扑面而来,几乎把我熏倒。只见几个叔叔、伯伯们在烟雾腾腾的屋子里忙来忙去,他们根本没有功夫与我玩耍。

  有一天父亲对王守道说:“万事开头难,这酒生产出来了,现在销路却打不开。”

  王守道一只手捏着烟卷,思考片刻说:“酒香也怕巷子深,你要重视宣传。最好花些钱,去电视台做些广告。”

  父亲听后豁然开朗,拍着大腿说:“好主意,我明早就去县城!”

  几天后,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神河粮液短短的广告。这条广告真像是一剂良药,很快治愈酒厂销路不畅的病。自从广告播出后,全县大大小小的商店摆上了神河粮液这种酒。

  父亲踌躇满志地说:“咱们以后要向全国各地运送千万吨酒,挣钱挣到两手发抖!”

  母亲坐在凳子上喝着水,漫不经心地说:“哎,孙福来,你天天做白日梦,满嘴跑火车!”

  我的视线从电视屏幕转向父亲的嘴巴上,却没有看到哐当哐当的火车冒着黑烟在他口中奔跑。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说他满嘴跑火车。

  父亲腾出一间干净的小屋子作为办公室,摆放上办公桌与黑皮沙发,还安装了一部固定电话——当时那是芦湾唯一的电话。他经常一只手夹着烟卷,一只手握着话筒打电话。他瞥到我弯着腰在墙角拿着酒瓶捉蛐蛐儿就大声吼叫:“喂,你这个笨蛋,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影响我工作,赶快滚蛋!”

  “孙福来,你真不配做父亲!”母亲站在门口满腔愤懑,绷着脸说,“你对孩子一点儿不关心,孩子的生日竟然忘记了。你配做父亲吗?将来你老了,腿脚不灵便,躺在病床上又脏又臭。家树,到时候你别照顾他,不管他的死活!”

  “哎,孩子他妈,你把我说成大坏蛋了。家树是我的儿子,我咋会不关心嘞!我老了不依靠他,我依靠女儿家华。”

  酒厂的叔叔、伯伯们听到后面露笑容,用衣袖抹着脸上的汗水。阳光倾洒在他们身上,仿佛给他们浇上一层铜黄色的油漆。

  双喜笑着说:“福来大哥,嫁出去的闺女是泼出去的水。家华迟早要嫁人的,成了别人家的人。你老了还得依靠家树。”

  “等我老了住养老院,我谁也不依靠。”父亲说着瞪了我一眼。“你呀,长大后别混成叫花子四处讨饭吃。”

  “孙福来,你就这么瞧不上你儿子吗?你对孩子没有一点儿信心,有你这样的父亲吗?”母亲反问说。

  “从他身上我看不到我的气概,哪儿像我的儿子!”

  “孙福来,你有什么气概?家树不是你的儿子吗?”母亲提高嗓音问道。

  在父母的争吵声中,我拔腿跑到酒厂外的菜园子去玩耍。那里是我的一片小小的乐园。

  菜园子占地有一座小屋那么大,四周被交叉错杂的树枝做成的篱笆箍着。园子里的蔬菜我大都叫得出名字。那枝茎缠绕在木架子上、开了一层紫色小花儿的是豆角,那从绿藤上垂下像细长手臂似的是黄瓜,那一个个像小红灯笼似的是西红柿。

  我最喜欢篱笆边的那几株向日葵。我常常坐在青草上仰望它们。向日葵细高的个头儿,圆圆的脸庞,太阳跟着它们扭头的方向移动着火红的躯体。太阳犹如是向日葵放飞在天空中的一只金灿灿的圆风筝,随着一缕缕五色阳光的伸缩而改变方向。

  我痴痴地问向日葵:“向日……葵,我、我问你,我爸、爸……为啥不喜欢我呢?”

  在阳光下向日葵的脸庞好像闪烁出一丝微笑。它们沉默无声,在风中微微摇动着身体。它们是哑巴,根本不会回答我的!

  二

  我的口吃让母亲十分犯愁,她四处求医,希望把我的病治好。我跟着她去了很多地方治疗,也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药。

  有一天母亲带我到尉氏县城的一所医院去,此刻想来应该是东关医院。记得那天我与她坐在票车上晃晃悠悠到了县城。街道两侧摆满货摊,水果摊上的瓜果洋溢着香味,服装摊上的衣服炫耀着色彩,小吃摊上的芝麻烧饼绽露笑脸。我左顾右盼,母亲一只手紧紧拉着我,用力拖着我走。

  “我们先去医院,办完事我给你买一些吃的东西。”她说。

  阳光将母亲牵着我的身影投射在柏油路面上,看上去像是一艘挂着风帆的船。

  我们来到医院,母亲与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简单说了几句话。医生打量着我说:“你跟着我念——四四方方一座城,城里住着十万兵!”他念完片刻,见我仍然哑默不语,又高声重复一遍。

  母亲在旁边望着我催促说:“家树,快跟着医生念!”

  “四……四……四方——方……一……”每个词语好像是被黏黏的粘胶粘在我的喉咙上,需要我逐个用力揭开。

  医生皱皱眉头,让我仰起脸、张大嘴巴。他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掂起一把手电筒打开,射出一束强光,在我的口腔内照来照去,像是电影中的警察拿着手电筒在黑暗的山洞中搜寻藏匿的逃犯。

  “大夫,我儿子舌头发育不良吗?”母亲问道。

  “这孩子的舌头发育基本正常,没啥毛病,”医生审视着我说,“他的口吃可能是遗传病,你们家人还有谁口吃吗?”

  “呃,遗传病?”母亲有些惊讶,若有所思地说,“听老人说孩子的爷爷口吃,六七岁才开口说话,长大后说话磕磕巴巴的,不过他很早已经去世。”

  “噢,这孩子的口吃应该是家族遗传病。”医生断言说。

  “哦,有好的治疗方法吗?”母亲望着医生说,脸上浮出忧郁的神色。

  有的祖先将一件珍宝或者一处宅地遗留给后代,让后代坐享其成。我爷爷倒好,竟然将口吃遗传给我!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病的孩子,而且这种疾病好像十分讨人厌恶,仿佛整个世界在疏远我。

  “治疗口吃,关键是要孩子自我治疗。这第一啊,要让孩子克服心理障碍。孩子要敢说,做家长的千万不要因为他说得不好责骂他,更不要吓唬他。第二是孩子自个儿平时要注意矫正。既然说话结巴,就慢慢说,逐字逐句说。第三嘛,是要让孩子做辅助练习——练习伸缩舌头。”医生说着示范一下动作。他伸出自己又红又湿的舌头,缓缓缩进去。“像我这样,每天至少一千下,要努力坚持下去。”

  我跟着他吐了一下舌头,心想这医生真可恶,让我每天反反复复伸缩舌头,我的舌头不是弹簧!

  我与母亲离开医院后,她在街市上给我买来一串香蕉。我们回到家时家华正光着脚丫坐在布沙发上看电视。家华比我小一两岁,胖嘟嘟的脸蛋,白嫩的皮肤,清澈透亮的眸子。她扎着一双短辫子,平时像是一只聒噪而活跃的小麻雀,搅动家里热闹的气氛。

  “家华,给你……香蕉。”我把香蕉递给家华。

  “哥哥真好!”家华从布沙发上跳下来,和我一起吃起香蕉。

  不久,母亲把我从布沙发上拉下来,逼着我对着落地镜伸缩舌头。她坐在木椅子上紧盯着我,嘴里数着数字。我觉得她数得很慢,每个数字像是橡皮筋似的被故意拉长,在空中飘来荡去。

  当她数到八百多的时候,我的舌头几乎麻痹。我从镜子里看到她仍然一脸严肃认真的神情,她正在毫不懈怠地“监视”我。

  我俯身瞅了一眼小黄狗,它长着浅褐色的毛,耷拉着耳朵,正伏卧在我脚下喘着粗气。它竟然伸着长长的舌头,仿佛是在模仿我的举动!

  “妈、妈,我太……累了,让……小狗替我——伸舌头吧。”

  “胡说,让小狗替你伸舌头,小狗也不口吃!”

  母亲见我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露出心疼的表情,但她并没有放松对我的“监视”。

  “哥哥,妈妈说小狗不口吃——妈妈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口吃的人是小狗。”家华发出咯咯的笑声,像口琴的声音一样清脆悦耳。

  “家华,你越来越刁钻古怪,竟然挑起我的字眼儿来了。你真是个鬼机灵!”母亲说着,目光轻轻掠了一下家华,又将脸庞转向我说,“家树,你先喝口水,然后继续锻炼。”

  我如蒙大赦,跳到沙发上一边喝着水,一边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

  父亲回家后一屁股歪坐在椅子上,只见他两颊酡红,目光迷离,在椅子上高高翘起二郎腿,嘴里叼着烟卷,像是一个大烟囱似的喷云吐雾。灰腾腾的烟雾在房间四处弥漫,好像哪件家具着火了。

  “爸爸又吸烟了。大烟鬼,快熏死我啦!”家华捂着鼻子叫嚷。

  “孙福来,你去外面抽烟,别熏着孩子!”母亲高声说,“我今儿个带着家树到医院看了医生。医生说要让孩子敢说话,不能责骂。打今儿个起,不准你再骂孩子,更不准吓唬他!”

  父亲满脸困意,将烟头擩在玻璃烟缸里。他用鼻孔哼了一声说:“唉,我小的时候伶牙俐齿,差一点儿去当相声演员。家树一点儿不像我,不仅长得尖嘴猴腮,还胆小如鼠,最可恨的是他严重口吃,简直是个废物,这哪儿像是我的儿子!这是老天爷在惩罚我么?”

  很多父母总是希望子女能够复制他的相貌与气质,成为他生命的另一个载体,去践行他的远大规划与理想,然而生命蓬勃生长,梦想自由翱翔,我们最终会成为千姿百态、形神各异的个体。子女不是父母的影子,而是一个全新的生命与全新的自我。

  “孙福来,家树没有你说得那么槽糕。你从不好好陪他,不关心他,更不会观察他。你要多发现孩子的优点。”母亲满脸愠色,声音激昂。“你说他不像你,难道他不是你的儿子吗?”

  “唉,黄鼠狼下崽子,一代不如一代了。”父亲摇着头说,脸上布满无奈与失望的神情。

  “孙福来,谁是黄鼠狼,谁是崽子!”母亲怒气冲天。

  “呃,我没说谁,我喝醉了,在胡说八道。”父亲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妥。

  “孙福来,幸亏家树不像你,像你一样吃喝嫖赌,五毒俱全,那孩子这辈子彻底完蛋了。在芦湾,谁不知道你年轻时劣迹斑斑!”母亲回头看到我和家华正在倾听,她立刻缄口不语。

  母亲的话捅到父亲的痛点,他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圆瞪着眼睛说:“唉,孩子他妈,我有那么坏吗?好男不跟女斗,我找人打牌去。”

  他和母亲吵架,他往往是默默认输的一方。此刻想来,可能是他看似粗暴的皮囊下包裹着一颗绅士般的心,或者说母亲在他人生的低谷嫁给他,他始终对她心怀感念,万事退让。

  父亲说完摔门而走,哐当一声,引起屋内一阵震动。随后面包车的发动机嗡嗡响起,车灯的光线透过玻璃窗折射在屋内雪白的墙壁上。车轮碾着地面上的枯叶,发出沙沙啦啦的声响。光线在墙壁上慢慢消退,车声渐远渐弱,屋内变得异常寂静。

  “爸爸走了,他今晚应该不回家了。”家华伤心地说。

  “他走了我们清静。你俩赶紧睡觉吧!”母亲怒气未消。

  我猜想父亲又去县城找那一帮狐朋狗友搓麻将去了。他爱赌成瘾,而且十赌九输。据说沾上赌博,自己赢钱总是贪得无厌,难以收手;自己输钱又想拼命赢回,押上身家性命也要一搏,最终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

  母亲因此与父亲多次吵架,甚至大打出手。他不仅没有戒赌,反而愈赌愈烈。时间久了,他们之间的嫌隙越裂越大,好像裂成一道峡谷。

  有一次我在酒厂不经意间听到双喜低声对酿酒师傅说父亲在县城与人搓麻将,几场下去输光钱包里所有的钱。酿酒师傅听后咂了一下嘴说:“哎呦,孙福来嗜赌如命,他迟早要倾家荡产的。”

  “我劝过他,他说‘大赌伤身,小赌怡情。我这是小赌,输几千块钱,只是娱乐。’他这一场小赌,抵得过我们大半年的工钱。”双喜喁喁细语。

  我听后在内心发誓长大后绝不赌博,不做父亲那样的人。我将偷听到的话几乎原封不动向母亲泄露,心想母亲手握证据,父亲将会再次屈服。

  母亲怒气冲天,和父亲大吵大闹。她摔碎了桌子的酒瓶,掀翻饭桌,屋内狼藉一片。父亲满不在乎,蹲在门口默默抽着烟。

  “孙福来,你以后要是还赌博,就不要再进家门了!”母亲厉声说。

  “这是我的家,我出入自由。”父亲回头嚷着。

  双喜与酿酒师傅惴惴不安,担心因为背后议论父亲而遭受刁难。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到了晚上父亲邀请他们去芦湾集市上的小饭馆吃饭,三个人喝酒划拳,喝得酩酊大醉。

  从此以后,酒厂的叔叔、伯伯们把我当成小间谍。两个人正在悄悄谈话,见我来了戛然而止,生怕我会将他们的谈话向母亲转述,再次搅起一场家庭风波。

  记得那时候有个小伙伴模仿我口吃竟然弄假成真,他突然之间口吃了,一时难以改正。他的父母焦急而愤恨,把我当作罪魁祸首,跑到我家吵吵嚷嚷理论。

  母亲义正辞严地说:“咱们村子的薛大攀会放电影,你家孩子不学;二傻经常助人为乐,你家孩子也不学——他好人好事不学,偏偏学家树口吃,是你们管教不严!”

  他们无言以对,气怏怏地走了。他们把那孩子送到邻村很长一段时间才调教过来。他们四处散布关于我的谣言,例如我的口吃是一种传染病,我具有暴力倾向,我是魔鬼转世等,企图让全村的孩子远离我,孤立我。

  母亲每天督促我矫正口吃,让我反复伸缩舌头,疗效却不如人意。

  一天她从集市上一名江湖老中医那里求得一个偏方。她把茴香、桂皮、花椒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石臼捣碎,把它们掺合在一起放在煤炉上用砂锅炖煮,好像是在煮一锅大杂烩,一股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氤氲。

  那碗药水煮好后母亲端到我面前说:“家树,喝了这碗药就不口吃了。”

  我瞥了一眼,只见它又浓又黑,呛鼻难闻,像是大粪似的。我皱紧眉头,怎么能喝下去呢!

  母亲哄我说她在这碗药水里放进去很多白糖。它看着难看,嗅着难闻,却像汽水似的清甜爽口。我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慌忙捂着鼻子躲闪。

  她见我难以哄骗,就横起眉头,把药碗放在桌子上揎拳捋袖,继而一只手紧拽着我,猛然把我摁倒在地上。她的左膝盖抵着我的一只手臂,右膝盖顶着我的肚皮,左手掰开我的嘴巴,右手端起药碗向我的嘴巴里倒灌。粘稠的药水顺着我的嘴巴向下流淌、飞溅。我躺在地上两腿翻腾挣扎,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哭喊声。

  “唉,我还以为你家在杀猪嘞,原来是在喂家树药水。”赵奶奶听到我的哭喊声急忙赶过来。

  “让他试试偏方,但愿这次管用。”母亲说。

  可是这种偏方对我毫不奏效,枉费母亲的一片苦心,也害得我又噎又呛,咳嗽不止,满身狼藉。

  从那天起,每当我在饭桌上吃炒菜吃到茴香或花椒的时候,心脏不由得狂跳不止,生怕母亲再会把它们捣碎后放进砂锅煮成药水,然后逼着我喝下去。

  医生看不好我的口吃,偏方也不管用,母亲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仙。

  赵奶奶说观音菩萨居住在遥远的南海普陀山,却时时站在天上俯视人间众生的所作所为。将观音菩萨的神像供奉在家中可以保佑诸事顺遂,于是母亲在卖瓷器的货摊上请来一尊观音菩萨像供在堂屋的桌子上。她常常在它面前毕恭毕敬地烧香磕头,喃喃祈求。

  在繁杂喧嚣的大千世界中我的声音过于微弱渺茫,观音菩萨好像根本听不到我口吃的声音,更眷顾不到我。我便一直是一个口吃的孩子。

  三

  我蓦然想起家乡的麦田,风吹麦浪的景象在我的脑海中翻滚而来。

  我常常遐想,大自然是世界之王,统辖着世间万物。它乘坐气势雄伟的车辇巡视天下,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好像是车子的四个车轮,任其纵横驱驰。车轮所至,或百花烂漫,或麦浪滚滚,或黄叶飘零,或大雪纷飞。我们在大自然的车轮之下承受碾轧,渐渐习惯它的喜怒无常与冷热变换。

  芒种时节,强烈的阳光倾注在大地上,仿佛给万物灌输生长的力量。布谷鸟在空中飞旋啼叫,它的叫声婉转嘹亮,犹如大自然的生物钟奏响的韵律,在天地之间飞扬回荡,将万物成熟的欲望唤醒。

  麦田里的麦穗日渐饱满,一丝丝麦香沁润空气。一阵风吹过,在阳光的映照与蓝天的衬托下麦浪澎湃,一直奔涌到广袤辽远的天际。

  那时候收割麦子好像是一件关系着我们生死存亡的大事。村里人早早地收拾打麦场,从集市上买回镰刀、铁叉、草帽与塑料水壶,又买回一袋袋西葫芦与洋白菜,大多还会在自家陶缸里腌制咸鸭蛋或咸鸡蛋,以备麦熟时食用。村子里的小学照常会放十天假期,我们称之为“麦假”。老师们回家收麦子,小学生们帮家人割麦子、拾麦穗。收麦子是老老少少全体要做的事情,好像谁也不能偷懒!

  阳光撒在院子里,家猫慵懒地睡在门口。赵奶奶坐在用玉米棒子皮编织的蒲团上唱着农谚:“芒种忙,麦上场。麦熟一晌,虎口夺粮。”

  她的声音虽然沙哑粗涩,却富有节奏,听起来很好听。

  我站在她身旁,听到她唱到“虎口”二字不由心惊,心想难道是老虎下山来了,跑到村子里来撒野了吗?

  “现在麦子熟了,暴雨就是老虎。一场大雨下来,很多麦子会倒伏在地上,造成大量减产。趁着天晴,我们要赶紧收麦子。”赵奶奶给我解释说。

  “我再唱一段《小二黑结婚》。我年轻的时候在打麦场上给全村的人唱,人们都说我唱得好。”赵奶奶低着头清了清嗓子,一张笑脸像是一朵向日葵。

  “清凌凌的水来蓝盈盈的天,小芹我洗衣到河边。二黑哥哥到县里去开民兵会……前晌我也等啊,后晌我也盼……”

  我是她唯一的听众,坐在木凳子上听她唱戏。她的嗓音犹如一只只绚丽多彩的蝴蝶挥舞着翅膀拂动我的耳膜。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大概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在对牛弹琴,才无拘无束,唱得那么轻松自在。

  屋子外面的太阳又大又红,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球在空中缓缓滚动,将村子里的屋顶、院墙与树木熏染上一层红彤彤的色彩。

  布谷鸟在村庄上空飞翔,欢快地叫着“割麦割谷,割麦割谷!”

  在村巷里玩耍的一群孩子笑声喧哗,学着布谷鸟的叫声。

  “妈,咱们今儿个要把盐碱地的两亩麦子收割了。”赵奶奶的二儿子二傻迈过门槛走进屋子里。他的声音瓮声瓮气,与哞哞叫的黄牛有几分相似。

  “好,咱们去割麦子去。带上一壶清水,再带上两把镰刀,”赵奶奶迅速起身,嘴里喃喃的说,“割麦无老小,一人一镰刀。”

  二傻戴上草帽走到手扶拖拉机旁,将镰刀、麻绳、铁叉与荆条篮子扔进铁皮车斗里,拍了拍我的小脑袋说:“家树,等收完麦子,堆起麦秸垛,我们可以爬上去玩耍。”

  他右手拿起铁摇把使劲儿启动拖拉机。拖拉机浑身一阵哆嗦,嘟嘟的响起来,排气筒冒出一圈圈黑烟,弥散出浓浓的柴油气味儿。

  赵奶奶用葫芦瓢从水缸向塑料水壶里舀满一壶清水,准备带到麦田。她装满水后撅着屁股爬上铁皮车斗。

  我像是一只伶俐的小猴子踩着车轮攀上车斗,拿起她的草帽戴到头顶,向二傻做了个鬼脸。

  “淘气鬼,别添乱了,收完麦子咱们再好好玩耍。”二傻说着,把我从车斗里抱下来。

  “家树,麦田里的太阳毒,怕晒坏你。你去找小伙伴们玩耍吧。”赵奶奶笑着说。

  听村里人说赵奶奶的丈夫很多年前得痨病死了。我不知道“痨病”是什么病,也许人老了,自然会得“老病”。她的大儿子大傻长到二十多岁与邻村的一位姑娘定了婚,商定到次年腊月举办婚礼,可是临近婚期那位姑娘竟然悔婚,强烈要求退婚。他悲愤之下悄悄喝下一瓶农药。当二傻走进他卧室里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断气。那瓶喝了一半的农药静静地立在木床旁边。

  按照我们芦湾的丧葬风俗,未婚早逝的人是不允许埋进祖坟的。当天大傻被埋葬到了村北头的乱葬岗上。赵奶奶坐在他的坟前悲恸欲绝,哭骂着大傻太鲁莽,不该那么轻生。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深深的悲痛淡化成听天由命的豁达与隐忍。

  我此刻细想,悲痛好像是沉重的包袱,我们只有把它早早抛下,生活才会快乐,然而有些悲痛与我们的灵魂紧紧黏合,熔铸为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始终抛不下,销不毁,只好将它藏在心底、甩在背后。在人世间,很多笑脸带着眼泪,很多盛装掩盖着伤痕。

  赵奶奶在众人面前爱笑爱唱,可是有好几次我偷偷发现她独自坐在屋子里凄怆落泪。我猜她一定是想起死去的大傻。很多人说她心胸豁朗,谁知道她的笑脸背后藏着撕心裂肺的眼泪呢!

  赵奶奶与二傻相依为命,将一堆阴暗无光的日子有声有色地打发了。

  二傻的学名叫赵德斌,像地栗儿的学名叫荸荠类似。他的学名是入学时王守道为他起的,村民们不习惯叫他的学名,一直喊他的小名。我与家华管他叫“二傻叔叔”。他长得腿短头大,黝黑敦实,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他像是瓷器货摊上可爱的瓷娃娃。

  大人们都说他傻气,说他驽钝,还说他是丑八怪。人们看着他奇怪的体形与走路姿势脸上笑开了花。一些人常常和他开玩笑,说他跳进河里像是一只活生生的癞蛤蟆。他不但毫不生气,反而傻里傻气地将两条罗圈腿向下屈伸,双臂向前摇摆,摆出一副蛙泳的姿势,把人逗得笑掉大牙。

  那时候二傻真是村子里不折不扣的孩子王,我和小伙伴们都是他的小喽啰。他见了我们总是笑嘻嘻的,像是一个小木偶。在我们眼里他不仅滑稽可爱,还多才多艺。他制作的弹弓、木陀螺与风筝不仅有模有样,还灵活好用。

  他用树杈与皮筋制成弹弓,兴冲冲地带领我们到槐树林打鸟儿。林子里的槐树枝繁叶茂,麻雀、画眉、黄鹂等鸟儿仿佛在进行歌唱比赛,嘁嘁喳喳不停地鸣叫。我们远望到一只羽毛鲜艳的啄木鸟正在啄着树梢。二傻大手一挥让我们停下脚步。他弓着腰轻轻“嘘”一声,示意我们不要发出声音。我们屏住呼吸望着那只啄木鸟。他握着弹弓蹑手蹑脚走近它,动作像是动画片中偷鸡的小偷。

  啄木鸟丝毫没有察觉,仍然用又长又尖的嘴巴哒哒的啄着树梢。据说树木与人一样,也会得病,而啄木鸟是它们的医生,它将像针头一样的嘴巴凿破干枯的树皮,钻进它们的血肉钩出虫子,它们的病慢慢就好了。此刻想来,我们是在干扰“医生”为“病人”看病。唉,我们这群无法无天的孩子!

  二傻走到树下,一只手紧攥紧弹弓,一只手将一粒石子夹在皮筋上,两手用力拉弓射弹,嗖的一声把石子射了出去,正好打在啄木鸟的翅膀上。它惨叫两声扑棱棱的跌落在半空,忽然又拼命飞起,转眼飞得没有踪影。我们为二傻喝彩,都说他弹弓玩得好。

  麦子收割后,村民们开着拖拉机挂车把一捆捆麦穗运到打麦场上。烈日下暴晒后,村民们开着拖拉机拽着沉甸甸的石磙反复碾压麦穗,一颗颗麦粒就剥离出来,散发出一丝丝麦香味儿。村民们把麦秆用铁叉挑走,堆成麦秸垛,又用木锨将地面上的麦粒顺风播扬,让风吹走麦壳儿与灰尘。村民们把干干净净的麦粒装进袋子,一部分运到乡镇的粮库交公粮,剩余的作为赖以生存的口粮。

  田野里留下一畦畦短短的麦茬儿,显得空空荡荡。西瓜、玉米、辣椒这些植物疯狂生长,用绿叶与果实装点着大地。

  打麦场上屹立着大大小小的麦秸垛,小的像是黄牛,大的像是沙岗。这里成了我们的游乐园。

  二傻带领我们爬到麦秸垛上玩耍,齐声唱着童谣:“麦秸垛,忽闪闪。小孩子,快来玩!”

  金色的阳光下我们在一座座麦秸垛之间奔跑、喧笑。

  四

  西瓜将要成熟时雨季袭击村庄。一场暴雨过后,贾鲁河的水势凶猛如虎,吞没杂草丛生的河滩。村旁三四个池塘池水满溢,成为一片汪洋。

  太阳出来时天气酷热,村子却隔三差五停电。电工薛大攀说火电厂发电量不足,便暂时停掉农村的电,让城市优先使用。烈日下的村庄像是火炉似的炙热,好像要把在院子里啄食的柴鸡烤成烧鸡。屋子里的电扇瘫痪,屋内没有一丝风,无比闷热,如同蒸笼。人们聚在街头树荫下摇着蒲扇纳凉,聊些家长里短,可以说是“田园沙龙。”

  我和一群孩子脱光衣服,赤条条的在池塘洗澡。我不会游泳,像蛤蟆似的匍匐在浅水中。

  三个年龄稍大的孩子水性较好,犹如野鸭子在水中游泳。他们扑通扑通,翻腾出一朵朵晶莹透亮的水花。

  “我也……也——”我望着他们喊道。

  “你也……也——你爷爷咋啦?你爷爷是大乌龟!”一个孩子没等我说完笑嚷着。

  “我——我也……想学游、游泳。”我的脸憋得通红,想说的是“也”,而不是“爷”。我吞吞吐吐将一句话说囫囵。

  “好,我们来教教你。”他们笑喊着向我游过来。

  我高兴地用手掌在水面上击出一道水浪。我想像鱼儿似的在水中游来游去。

  他们游到我身边,一个瘦孩子拽着我的左手,一个胖孩子拉着我的右臂,第三个孩子托着我的脊背。他们用手与脚矫捷地拨动水面,身子猛然犹如轻快灵巧的橡皮船漂浮在水面上。

  “学着我的姿势,手臂伸直——开始蹬腿!”一个孩子说。

  我跟着他们向深水处游去,一条顽皮淘气的小鱼儿撞了两下我的腿肚。他们的拉力与水的浮力把我带到池塘中央。我笨手拙脚地学着游泳,扑腾出一朵朵水花,身子却仿佛是沉重的石头,总是不听使唤,慢慢向水下坠落。

  “大笨蛋!”一个孩子讥笑道。他说着将一道水花拍打在我的脸上。

  “孙家树,叫我爸爸。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胖孩子喊着,“你不给我叫爸爸,我让你喝脏水。”

  我红着脸,呼吸急促,用手掌狠狠划动水面,身子半浮半沉。

  池水像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龇牙咧嘴,要将我吞进肚子里。

  胖孩子高声嚷着:“叫我爸爸,叫我爸爸!”他的一只手使劲儿将我的头向水中按压。

  另外两个孩子一边用手推搡我,一边喊着:“快叫爸爸,快叫爸爸!我们都是你爸爸,我们都是你爸爸!”

  “我今天在池子里撒了两泡尿,你喝池水就是在喝我的尿。”瘦孩子笑嚷着。

  我始终不向他们叫爸爸。我对“爸爸”这个词语感到既淡漠又恐惧,却不愿辱没它。

  我在水中惊惶而愤怒,慌乱地挣扎四肢,不知道喝了多少脏水,竟然将卡在喉咙里的一根水草吐了出来。

  “嘿,孙家树嘴里吐出一根草,他是一只吃草的绵羊!”孩子们满脸欢笑。

  在不远处草地上放羊的朱老兵听到孩子们的喧闹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他伫立在岸上向池塘张望。他用力甩开皮鞭,噼啪一声锐响,如同一声响雷,将孩子们的视线扭转到他身上。

  “喂,你们这群娃娃别胡闹,照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你们三个捣蛋鬼,快把孙家树拖上岸!”他声若洪钟,用命令的语气厉声高喊。

  据说朱老兵年青时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他左腿受了枪伤,成为瘸子。他回到村庄养伤,依靠微薄的抚恤金生活。他曾经娶过老婆,可是婚后不久,老婆嫌弃他残疾无能,跟经常来村子的剃头匠私奔了。他羞惭而愤恨,不想见人,从此搬出村子,孤身一人住在苹果园的一座小屋内。他喂养几只羊,经常在草地上放羊。

  事过境迁,曾经的恩怨被流年冲淡。几十年过后,他对那些伤心的往事好像看淡,悠然自在地独居在果园中,偶然会到村庄与人唠嗑。

  那三个孩子被他的声势所威慑。他们一起扑腾着水浪把我拖上池塘岸边。

  我躺在地上头昏脑胀,不停地喘着粗气,嘴里一个劲儿地向外吐脏水。

  孩子们紧紧围着我,目光烁烁,希望看到我的嘴里能够吐出一只蝌蚪或者一条小鱼儿。

  朱老兵回头看到不远处一只羊正要越过菜地的矮篱笆去啃青菜,他高声喊着:“咦,你这只该死的公羊,别糟蹋青菜!”他挥起鞭子歪歪扭扭地跑过去赶羊。

  阳光灼热而刺眼,几只蝉在杨树上扯着嗓子鸣叫,好像是在讥笑我。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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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呼唤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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