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哥呀,新仪器来了,先给你留了一个,明天下午5点给你送过去啊。”
崔万顺一觉醒来已是下午3点多,摸过手机就看到有条微信,点开一看是孙甜甜发来的一段语音。
听完孙甜甜的留言,崔万顺觉得整个人像是复苏了,一身清爽,想着孙甜甜把嘴凑在手机上的样子,脸上不自觉浮出了笑容。他从床上坐起,抓过枕头放在床头,舒舒服服地靠了上去,继续翻看微信,又点开了那段语音:“崔哥呀……”孙甜甜尖声尖气的声音在房间回荡。听完一遍后,崔万顺又点开听,每次都不听完整段留言,只听前面几个字。只听得房间里有个女人不停地尖声尖气地喊着:“崔哥呀……崔哥呀……”
听到最后,崔万顺恍惚觉得那是三十多年前万小红的声音。他放下手机,叹了口气,摸过枕头边的棉衫套在身上,磨磨叽叽地下了床,去了厕所。上完厕所拉了一下马桶的拉绳,“哗”的一声,一股水冲了下去。可还没等崔万顺走出厕所,马桶就传出淅淅沥沥的漏水声。这淅淅沥沥的响声,让他想起自己的前列腺炎。他有些恼怒地扎好腰带,皱着眉头站在水箱前看了一会儿,知道是水浮子又坏了。可是,前几天刚换了新的呀,咋又出问题了?像多年前看躺在地上打滚、任性不起的儿子那样,他背上手赌气走出厕所,来到了阳台上。
已是深秋,几场秋雨过后,楼前樟树的叶子开始变黄,变红。黄是金黄,红是赭红。金黄亮亮的,像上个月儿子落在这里的那件新球衣;赭红没了光泽,像防盗窗棂子上的铁锈,也像老伴生前戴的那条围巾。围巾昨天刚刚洗过,挂在阳台的晾衣绳上,崔万顺上前摸了一下,还有些潮湿,等干了再给“老伴”围上吧。
太阳被前面的1号楼挡住,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崔万顺走进厨房,见灶台上还有中午炖的白菜,心想兑点热水泡个馒头晚饭也就对付过去了。在厨房站了一会儿,看时间还早,自己也不饿,就又走回客厅,站在客厅打量屋里的家具:沙发、茶几、餐桌、电视柜……都是三十年前刚搬进来时置办的。沙发原木色的扶手已磨得发亮;茶几桌面上裂了几条细细的纹路,纹路已经变成黑色;墙上挂着“家和万事兴”画框,是老伴多年前绣的十字绣;还有那几个马扎……所有这些,崔万顺都熟悉得如自己的十个指头。打量完客厅里的摆设,崔万顺再次来到阳台,见1号楼东头1单元301家厨房的灯亮了。那是刘师傅家。刘师傅前年走了,儿子一家在深圳打工常年不回,家里只有年近八旬的老伴一个人。整个单元都黑洞洞的,只有他们家亮着灯,崔万顺甚至能看到刘师傅老伴颤巍巍、孤零零的身影。
手机“叮咚”一声响,是孙甜甜发来的语音信息:“崔哥呀,我给你发的信息收到了吗?明天下午不要出去啊。”
听到孙甜甜尖尖细细的声音,崔万顺脸上的肌肉就向上推,眼睛里也有了笑意。接着给她回复:刚刚看到,明天见。
给孙甜甜发完信息,崔万顺从电视机柜里拿出一个天蓝色的纸袋子,上面印着一个乐呵呵的银发老先生的头像,老先生的脖颈上套着的灰色仪器上写着“乐乐舒”三个字。纸袋子里有个蓝色的纸盒子,盒子里就是老先生脖子上套的那个“乐乐舒”。崔万顺从纸袋子里掏出纸盒子,拿剪刀剪开包装袋,拽出那个灰色的仪器“乐乐舒”,拿在手里反复看了几遍后,笑嘻嘻地扔在了沙发上。
孙甜甜是一家保健品公司的业务员,一个月前来小区推销保健品,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就碰到崔万顺一个人,于是极其热情地给他推销产品。崔万顺像是没听见,兀自向前走着。孙甜甜就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地问了句:“您贵姓?”崔万顺脱口说了个“崔”。孙甜甜闻听后就一口一个“崔哥”地叫着。崔万顺停了下来,转头去看孙甜甜。
孙甜甜大概四十岁出头,个子不高,人也清瘦,穿一身推销员常穿的那种质感一般的黑西装、白衬衣、白运动鞋,脑后梳着高高的马尾,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跟她的年龄很不相宜。脸上化着有些粗糙的浓妆,却也掩盖不住一脸的憔悴。
见崔万顺这样盯着自己,孙甜甜的脸一下子红了。孙甜甜的脸红让崔万顺登时起了恻隐之心,停下来问产品情况。
孙甜甜一见有希望,便开始热情地一件一件介绍:防衰老的、强记忆的、助消化的、舒筋活血壮骨的……崔万顺笑嘻嘻地听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最后孙甜甜说:“崔哥呀,给你推荐这个吧,这是我们公司新进的高端产品‘乐乐舒’。标价呢,是高了一点,不过我可以给你优惠,而且里面的药片可以免费使用一年哟。”
崔万顺觉得语气词“哟”,听着让人有一种亲近的感觉。不过孙甜甜说得还不是那么自然,这让崔万顺明白她是个职场新人,心理建设还没做好。也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崔万顺买下了一台孙甜甜说的那个叫“乐乐舒”的高端保健仪器。
崔万顺不傻,明白这些所谓的保健品是什么,此前从未买过所以就从未上过当。老伴在世时不听劝买过几次,买一次上一次当,崔万顺就笑。老伴夸他说:“肚子里有墨水的人遇事就是有主张,跟了你崔万顺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想起老伴,崔万顺的心里就一阵阵发热。日子真是不经念叨,眨眼的工夫四十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四十年前,23岁的崔万顺大专毕业后离开山西运城老家,分到了现在生活的城市,进了家大型国企。当时,他的收入还不错,但是架不住家里兄弟姊妹多,每月的工资几乎都贴补给了家里,几年下来手里没攒下多少积蓄;衣服除了工作服也没几件像样的;再加上他不善言辞,厂里的女工几乎没人认识他。到了30岁,经刘师傅介绍,他才认识了妻子万小红。
万小红没有正式工作,在商店里当售货员,人长得也一般,中等身材,虽然不胖可也不能算苗条,拿老家的话来说长得有些“粗老笨壮”的。这与崔万顺梦中的那个“她”有些差距。第一次见面后,崔万顺接着就出了四五天的差,把这事放下了。回来后刘师傅问他如何。他正忙着画图纸,就随口说了句“还行”。
第二天,刘师傅就带万小红来到了崔万顺的单身宿舍。刘师傅让万小红喊“崔哥”,她就大大方方很自然地喊“崔哥”。崔万顺发现她虽然长相很一般,但声音很好听。她一口一个“崔哥”地喊着,把当年的崔万顺喊得一阵阵脸红。刘师傅见到这个情形,就乐呵呵地说:“我的任务完成了,你们自己处吧。”
万小红很主动,很大方,下了班就到单身宿舍来找崔万顺,给他做饭,打扫卫生。起初,崔万顺还有些不适应,可渐渐地,在那一声声甜腻腻的“崔哥”的呼唤下,开始对浪漫的爱情产生了幻想。处了一段时间后,刘师傅问崔万顺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崔万顺明白这是万小红的意思,客气了一下说:“不知道人家女孩子的家里人同不同意。”刘师傅就跟他说了万小红家的情况。
万小红5岁时随母亲改嫁,继父是企业的管理人员,比母亲大十四五岁。继父有一子一女,当时儿子已工作,在政府单位上班;女儿正读大学,很少回家。万小红不喜欢继父,也很少与他的儿女交流。当然,继父的儿女也很少主动联系她。初中毕业后,万小红开始待业,一直在街道上的工厂织手套。母亲曾让继父帮帮她,继父说自己马上退休,说话不算数了。母亲掉着眼泪说:“本想找个有本事的男人帮帮你,到头来是一场空。”万小红就安慰母亲说:“我将来嫁个大学生,谁都不用求了。”万小红19岁那年母亲病逝,她就搬到了自己亲姑姑家,几乎不再跟继父家来往。
最后,刘师傅叹口气说:“我是她父亲生前的朋友,他临终前托付我照顾好小红。本以为她妈嫁了个有权有势的,可以给孩子讨个好前程,没想到落到这样的境地。不过小红是个好孩子,过日子里里外外会是把好手。”
听了刘师傅的一番话后,崔万顺主动提出结婚。领结婚证的那天,万小红买了一大兜水果领着崔万顺来到了继父家,向一家人介绍说:“我的对象是个大学生,在国有大企业当技术员。”继父的儿媳拿出一些床单被罩作为贺礼,万小红走的时候没有拿。
崔万顺的单身宿舍就是他们的婚房,虽说只有20平方米,万小红却十分满意。整个楼都是员工宿舍,宿舍里几乎都是一家人住,需要老人带孩子的双职工一家三代人住在一起。
宿舍楼共有三层,每层有一个公共厕所、一个公共厨房。楼道里一天到晚都会听到不绝于耳的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叫骂声,直到深夜才会安静下来。那时,住进一套属于自己的有水有电有厨房有厕所的单元房,是每个住在宿舍楼里的家属的梦想。
结婚后,万小红很快适应了这里乱糟糟的环境,也跟其他的家属建立起了友谊。崔万顺的工资、奖金,甚至劳保用品什么时候发,发多少,因家属间常交流,所以万小红也很快了如指掌。崔万顺不擅长理家,孩子出生后,工资、奖金就一分不少如数上交给妻子。每个月,妻子总会省吃俭用挤出一定的钱给崔万顺的老家寄去,这让崔万顺很是感动。
儿子3岁时,单位分了最后一批福利房,崔万顺凭着连年获得“优秀技术人才”称号分到了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拿到钥匙的那一天,万小红激动地抹着泪说:“我总算有了自己的家了。”置办完家具后,万小红又回了一趟继父家,邀请继父和他的儿女来家里坐坐。继父的女儿当时还住在筒子楼里,见崔万顺一家住着自己单位中层干部才能分到的房子时,禁不住抬头凝视这个曾与她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的妹妹。以前,她总觉得万小红是继母带过来的拖油瓶,从未正眼看过她。
万小红对崔万顺说:“我不是虚荣,我妈在他们家过了十几年的保姆生活,我总要争口气。”崔万顺理解妻子的用意,在继岳父一家三口审视自己的新居时,始终不卑不亢地听从妻子的一切安排。自那天起,继岳父一家再也没有来过,崔万顺与万小红也没有去过,两家从此断绝了往来。
小区名字叫福小里,原先是厂里废弃的钢筋加工厂,面积不是很大,在一条河与一条铁路专用线的交会处,从南向北呈三角形铺开。最南面的角上就一栋楼,是1号楼,后面是2号、3号,再后面是4号、5号、6号,一共6栋6层高的楼房,排成一个规整的三角形。
崔万顺家住在3号楼的4楼,站在阳台上向西看,越过院墙可看到河两边的杨树和河西的庄稼地。刚搬来时,杨树跟三岁儿子的胳膊一样粗,几年后长粗了就被伐掉了,从此再也没看到有树长起来。庄稼地也变了样,玉米地先是变成蔬菜大棚,后来盖满了彩钢瓦的简易房,白花花的一片,看不到头。看不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只是经常听到机器的轰鸣声。向东看就是那条铁路专用线。铁路线由东北向西南延伸,与由西北向东南的小河相遇,交叉处架起一座不大的铁路桥。铁路东侧是个货场,堆积着很多铁皮集装箱。过了铁路桥,铁路延伸进了一个很大的铁门里。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崔万顺经常会看到有集装箱被火车拖着从铁门里出来。只是近几年,很少看到火车了。货场早已废弃,杂草丛生,大铁门也很久没有打开过了。曾经漆黑油亮的大门,现在看上去像是长了癣,门上的锈一块一块地往下掉,地上落了一层红褐色的碎屑。货场如同楼前荒废的小花园一样,透出衰败和暮气。
孙甜甜来时崔万顺已提着纸袋子站在楼底下的小花园等着了。看到崔万顺,孙甜甜就高兴地喊“崔哥”,边喊边紧走几步,脑后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听到孙甜甜尖尖细细的声音,崔万顺脸上的肌肉就向两边拉开了。
许是走得急,许是被凉凉的秋风给吹的,孙甜甜的脸红扑扑的。崔万顺把手里的纸袋子递给她。孙甜甜边接过纸袋边问:“上次您说仪器很好用,怎么才几天就又坏了?哪里出了毛病,跟上次一样吗?”
崔万顺说:“就是不动了,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孙甜甜拿着仪器左看右看,嘴里嘟囔着:“看着好好的呀,怎么就不动了?是不是跟上次一样接触不好?”
崔万顺站在一边不说话,看着孙甜甜摆弄,好像这事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孙甜甜又说:“崔哥呀,方便到你家里插上电源试一试吗?上次那个拿回去插上电源就好了,是不是你家的电源出了问题?”
崔万顺说:“你要这样说就是推卸责任了,那我就不买了,退货!”
孙甜甜赶紧堆上一脸的笑说:“口误,口误,崔哥千万别生气,我给你换个新的就是了。”说着忙不迭地从包里向外拿新品。
崔万顺说:“不用换新的了,怪浪费的,把我的这个拿回去修修,修好了你再给我送回来。”
“好好好,谢谢崔哥,谢谢崔哥!”孙甜甜一脸感激,“明天这个点,我准时给你送过来呵。”
崔万顺点点头,冲她摆摆手。孙甜甜满脸笑意,马尾辫一甩一甩地走了。
第二天,天有些阴沉,风也挺大,孙甜甜还是按点来了,不但带来了修好的仪器,还给崔万顺买了一兜橘子。
崔万顺说:“我不吃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吧。”
孙甜甜说:“崔哥呀,我是有事想求你,所以给你买点橘子。”说完脸又红了一阵。
崔万顺看她一眼,示意她说。
孙甜甜说:“崔哥呀,您既然觉得这‘乐乐舒’好用,能帮忙向邻居们推销一下吗?”
崔万顺又看了她一眼。孙甜甜明白那意思,就接着说:“我来你们小区好几次了,很少碰上人,也去了几家敲门,总是没有人,所以想麻烦您向邻居们宣传宣传,如果事成,公司会给你提成的。”说到最后,孙甜甜压低了嗓门。
崔万顺还是没有说话,接过纸袋子转身上了楼。孙甜甜又对着他的背影说:“崔哥呀,麻烦你了。”只是这话说得有气无力的,像是没传出多远就掉在了地上。
今天是农历的十月初一,按照习俗是为去世的亲人送寒衣的日子,儿子会回来给他妈烧纸。崔万顺很想让儿子带着孙子过来,自上次在和谐广场跟孙子吃过一次饭后,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不知小家伙是不是长高了。想起孙子那张胖乎乎的小脸,崔万顺心里就痒痒。他拿过手机准备给儿子发信息,信息编好后,看着手机沉思了一会儿又删了。
清明节时,崔万顺曾提过这个要求。儿子说儿媳妇坚决不同意,说可以在外面见,不能带到那个充满阴气的家里,为此儿子跟儿媳妇还吵了一架。吵架的结果是,不但孙子不来了,儿媳妇也不来了。崔万顺不想再为难儿子,就此作罢。
一早,崔万顺拉着购物小车出了小区,绕过一道长长的院墙走向一条繁华的马路。车来车往,人们匆匆忙忙地走着。马路两边有数不清的店面,店面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商品,让人眼花缭乱。每次走在这条马路上,崔万顺就会想他们当初搬来时的样子,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小区前面的这片高楼突然间拔地而起,把自己的小区隔在了繁华之外。
这片高楼开发时,曾有个连同福小里一起改造的消息在小区里流传。那个时候,老伴还活着,只是腿脚不灵便,幻想着能住上带电梯的高楼。当时,儿子正在谈恋爱,就跟女朋友说自己家的房子拆迁了可以在这个高档社区里被补偿两套。女孩子经常欢天喜地地跟着儿子到家里来吃饭,吃完饭他们俩就站在窗户前看前面用铁皮圈起来的空地,讨论会补偿到两套什么样的房子。前面的空地开工后,福小里会一起改造的消息就慢慢消失了,儿子的那个女朋友也随之消失了。一年后,儿子又谈了一个对象,女孩子的家在这个城市东北角的城乡接合部,城市改造补偿了四套房子,女孩子只有一个妹妹,家里最不缺的就是房子。两人谈了不到一年就结婚了,儿子自然地住到了儿媳妇家里。
老伴没有养老金,崔万顺每月的工资也就三四千,实在没有能力给儿子买婚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当了上门女婿。他觉得对不住儿子。老伴却劝他:“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儿孙自有儿孙的福。再说了,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我们不能管他一辈子。”话虽这么说,但在儿媳面前,老两口总是挺不直腰板,所以很少给儿子提条件。
儿子的家与自己家正好在这个城市的对角线上,距离远,加上儿子没有车,一年也回不来几次。眼前的高楼一天比一天密集,崔万顺和老伴有些怨恨这些楼,感觉是这些高楼阻碍了他们和儿子见面。孙子出生时,崔万顺找了一辆出租车,拉了两大纸箱子月子里的女人要吃的补品和孩子的衣物等,送到儿子家。这些是得知儿媳妇怀孕后老伴就开始置办的东西,有的还是崔万顺托人从山西老家寄来的土偏方。可儿媳妇根本看不上眼,嘲笑都是些穷人用的东西。儿子很尴尬。崔万顺和老伴就说:“你用不上我们就拉回去了,放在这里也碍事。”崔万顺和老伴塞给儿子一沓钱,吩咐儿子好生照顾儿媳妇,然后又找了一辆出租车,拉着那两个纸箱子回家了。回来的路上,崔万顺和老伴都不说话,直到把东西搬进屋里,两人坐到沙发上休息时老伴才开了口:“等你退休了咱们就回山西老家吧,把房子留给儿子,也算是对他有个交代。”没想到,崔万顺退休的前一年,老伴突然脑出血走了。老伴去世后,崔万顺觉得自己跟福小里一样被丢在了遥远的角落里。想想孙甜甜,能找到这个小区还真是不容易。崔万顺胡思乱想着,就进了超市,准备给老伴买些祭品。
儿子不到10点就来了,坐在沙发上低头玩手机,看到崔万顺的手机扔在茶几上就顺手拿过来看了看,很快就看到了孙甜甜与父亲的微信聊天内容。他先是吃了一惊,刚想要冲父亲发作,就听到崔万顺喊他。
崔万顺在厨房里准备祭品,冲着客厅里的儿子说:“门打开了,蜡烛也点上了,围巾已经洗干净了,你先进去给你妈围上。”
儿子正在气头上,装作没有听到,继续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崔万顺见儿子不动,有些生气,想想今天是给老伴送寒衣,就没跟儿子计较。他准备好祭品后,端到了屋里的供台上,又洗了洗手把那条褐色的围巾叠成方块,盖在了贡品上方的骨灰盒上。点了香,烧了纸,喊儿子过来磕头。
这是单元房的次卧,朝北,十个平方米左右,儿子婚前一直住在这里。老伴去世后,崔万顺把儿子的物品清出去,买了遮光的厚窗帘,把屋子布置成了老伴的“墓室”。每年的清明和寒衣节,开门给老伴烧纸祭奠,其他时候房门紧锁,外人并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其实这不是崔万顺的创意,前面的1号楼里早已经有二十多家这么做了。最早还是老伴跟崔万顺说的,乍一听,崔万顺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常在楼下听人七嘴八舌地悄悄议论此事。
“卖了这套房子也换不起墓地,还不如把骨灰放在自己的家里。”
“孩子出国了,几年也回不来一趟。自己在家多寂寞,有‘老伴’陪着也挺好的。”
“就是,公墓都那么远,这里不通公交,我们没有车也不会开车,放在家里倒是省心了。”
“入土为安,这是古训。这样放着省了事省了钱,但不成体统。”
“入土为安,就是把死人处理了,活着的人就心安了。你哪里知道死人的心是安还是不安?”
“活着的人心安了,就认为死去的人也心安了。”
“那也不能把死人放在家里,占着活人的空间。”
“死人就不再是人了?死人就没有资格住在活人的屋子里了?”
“也是,我们想他们时,想的不还是那个人吗?与死活关系不大。”
“就是有些疹得慌,你看看1号楼4单元和5单元,都拉了黑窗帘,这小区快成墓地了。”
“有的不是咱小区的,是外面的人。听说有人买了一套房,放好几个老人的骨灰盒。”
……………
崔万顺把老伴“葬”在家里,主要还是墓地贵的原因,当然也有陪着老伴的意思。儿子为这事跟他争论过多次,说让崔万顺卖了房买墓地然后跟着他们住。崔万顺坚决不同意儿子的意见,说等他死了让儿子把他和老伴的骨灰送回山西老家葬在祖坟所在的地里,不用买墓地,这套房子就留给儿子处理。
儿子拿不出买墓地的钱,无计可施,就只好随了父亲。
儿子磕完头,没有像原先那样急着离开,又坐回客厅的沙发上。这让崔万顺有些欣喜。他端来一盘洗干净的冬枣,放在儿子面前的茶几上。
儿子双手放在双膝间低着头问:“最近是不是有个推销保健品的女人常到家里来?”
崔万顺一愣,问儿子是怎么知道的。儿子说:“这个你别问,你就说是不是真的。”
崔万顺说:“我是买了个保健仪器,但没有人到家里来。”
儿子说:“你的那点退休金别让人给骗光了。”
崔万顺才明白儿子留下来的原因,有些不高兴地说:“老子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儿子气红了脸说:“我只是提醒你,别看到年轻的女人就失了分寸。”
崔万顺来了火气,指着儿子喊道:“你想待在这里就好好地待着,不想待就赶紧滚蛋,老子不用你管!”
儿子看到了电视柜上的纸袋子,大声说:“你买的就是这个玩意儿吧?我们小区也有人买,纯粹是骗人的,上当的人都想要报警了。”儿子声音越来越大:“还有,把死人‘葬’在家里的这种荒唐事,在网上都传开了。南方有一个城市这样做的人都被抓起来了!”
“滚!”崔万顺怒气冲冲地指着儿子吼道。
儿子气呼呼地拿起上次落在这里的运动服就走了。
儿子走后,崔万顺气得在屋里转了几圈,端起洗好的冬枣倒进垃圾桶里,气才算消了。
崔万顺又给孙甜甜发微信说修的这台“乐乐舒”又坏了,让孙甜甜抽空过来一趟。孙甜甜很快发来语音回复:“好的呀,崔哥。药片还需要吗?”崔万顺没有回复。孙甜甜接着又发了一条:“崔哥呀,那就今天下午吧,老时间老地方见。”
崔万顺回复了一个字:好。
下午4点半,崔万顺就提着那个纸袋子下了楼,坐在小花园的石凳上等孙甜甜。小花园不大,刚搬来时这里就是一片空地,栽了几棵樟树,树下杂草丛生,却是孩子们玩耍的好去处。那时孩子很多,满院子里跑着玩,拍球的,骑滑板车的,用铲子掘土坑的……儿子也跟着玩,到了饭点了还不回家,万小红就让崔万顺下楼叫儿子。崔万顺喊儿子,儿子见了他就向远处跑,表示没有玩够。崔万顺撵上去,抓着儿子的胳膊就往家拽。儿子干脆躺在地上打滚。崔万顺觉得没有面子,冲着地上的儿子吼了几声,气呼呼地转身回家了。万小红就笑话他,技术难题能解决,三岁的孩子却哄不了,然后解下围裙自己下楼叫儿子。这情景,好像是前日刚发生的,谁知一眨眼三十年过去了。日子真是经不住过啊!
崔万顺感慨着,觉得石凳子有点凉,就站起来在小花园里踱来踱去。说是小花园,也只不过是除了除杂草,栽上几棵月季花、蔷薇花、迎春花,又垒了一个石桌、四个石凳。这个小花园是崔万顺退休的第一年为了打发时间一点一点弄起来的。刚收拾好那几年还是挺热闹的,当年的老同事都会过来坐坐,打打牌,下下象棋,日子也算是有滋有味。渐渐地,人越来越少,有的去世了,有的搬走了。最后一位离开的朋友是1号楼的刘师傅。刘师傅去世后,崔万顺在小区里几乎碰不到认识的人了。
自己曾经供职的厂子早就解体了,在这个城市里,除了多年前的同事,崔万顺没有别的朋友和亲戚。当年能聊得来的几个老伙计都见不到了,崔万顺就只能一个人闷在家里,有时一连几天都不说一句话。每天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太阳要下山的时候,崔万顺就会感到昏暗的空气中有股压力,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心里发慌,于是干脆关上门到楼下转悠转悠。即使遇不到熟人,看着急匆匆往家赶的人,心里也会好受些。
第一次遇到孙甜甜那天说的话,是崔万顺两天来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因为孙甜甜,近一个月来,崔万顺觉得生活有了期待。
不到5点,崔万顺看到孙甜甜扎着一甩一甩的马尾辫向这边走来,就起身迎上去。孙甜甜一看到崔万顺就尖声尖气地喊:“崔哥呀,你一直是这样守时的哟。”
崔万顺没有说话,低着头向前走。孙甜甜只好跟着崔万顺往前走。出了小区大门,崔万顺沿着高高的红褐色砂石院墙向大马路走去。孙甜甜有些不解,就追上崔万顺问道:“崔哥呀,这是去哪里?”
崔万顺说了句:“我请你吃饭。”
“这可使不得。崔哥呀,有什么事你说就是了。”
崔万顺不说话,继续向前走。
仔细算来,孙甜甜跟崔万顺认识还不足一个月,一共才见过四次面。孙甜甜已明显感觉到了崔万顺的固执,再说自己作为推销员不好顶撞客户,只好一路小跑跟在崔万顺身后。
走过长长的院墙,到了大马路上,车声人声一片嘈杂。崔万顺好似要躲避这些噪声,走得更快了。孙甜甜甩着马尾辫紧紧跟着。转过一个弯,在一家快餐店门口,崔万顺停了下来,看了看身后的孙甜甜,然后推门走了进去。孙甜甜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快餐店不大,环境整洁,木凳木椅干净敦实,一字排开的玻璃橱柜里摆着的饭菜也经济实惠。服务员都是中老年人,体贴周到。崔万顺常来这家快餐店,有时候自己实在不想做饭,在家里实在闷不住了,就到这里来点上一盘菜、一碗饭,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听着嘈嘈杂杂的声音,将饭菜一口一口吃进嘴里,咽到肚子里。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起身,慢慢走出店,走回家。有时候,他会多待上一会儿,店员也不会赶他。
崔万顺熟门熟路,找了张桌子坐下来,点了四个菜,还要了一小瓶二两的白酒。他没有让一让孙甜甜,自己倒上酒就开始喝。这是春节过后崔万顺第一次沾酒。
孙甜甜一脸不自然地坐着,不知该干什么。
崔万顺就说:“吃啊,今天我请你。”
孙甜甜看看崔万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一点菜放在自己面前的碟子里,小口小口地吃着。
两杯酒下肚后,崔万顺说话了:“从年纪上论,你应该喊我一声‘叔’,今后喊‘叔’吧。”
孙甜甜的脸一阵红,老实地点了点头。
崔万顺接着说:“你是山西运城那边来的吧?”
孙甜甜闻听,猛地一抬头,差点让一口菜噎着。
崔万顺垂下眼睑喝了一口酒说:“你虽然极力讲普通话,但我听得出你是运城的。我也是运城的。”
孙甜甜又是一愣。
“你干这个工作多长时间了?”崔万顺问道。
孙甜甜不敢再喊“崔哥”了,一不喊“崔哥”,她就不知如何开口说话了。憋了一会儿,干脆爽爽快快地说起了家乡话。她告诉崔万顺,自己来到这个城市不到两个月,干这个工作才一个多月,崔万顺是她的第一个客户,也是唯一的客户。
崔万顺就说:“你干的这个不是正经工作。实话跟你说,你卖给我的仪器我一次都没用过。我干了一辈子机电,拆开看了一下没有一点技术含量,就是电熔丝加热,成本连二十元都不到,说白了这就是个骗人的把戏。这样的公司早晚会被查封,我劝你赶紧辞职走人,不然会受到牵连。”
孙甜甜张大嘴巴看着崔万顺,脸上写满疑问,最后磕磕巴巴地问:“那个不是高科技的先进仪器吗?”
崔万顺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酒喝完后,崔万顺把装着“乐乐舒”的纸袋子放到餐桌上,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孙甜甜面前,说:“这是三千块钱,你拿去,把仪器还给公司抓紧辞职走吧。”说完,站起身来穿上外套就向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说:“辞了,工作电话也换了吧。”然后推开门,走了。
这顿饭后,崔万顺再也没有收到孙甜甜的信息。崔万顺知道,孙甜甜辞职走了。
临近春节时,崔万顺拉着小购物车到市场买菜,回来的路上碰到两个民警和社区的工作人员。他们很客气地把他请到了派出所,说是向他了解一些情况。
“大爷,您认识孙小改吗?”
崔万顺一头雾水。“孙小改?不认识。”
“就是孙甜甜,这些骗子连自己的真名都不敢用。”社区的工作人员说。
崔万顺看了一眼社区的工作人员,又看了一眼民警,低下头没有说话。
民警接着说:“孙甜甜是孙小改的化名,她是不是骗你买了她的仪器?只要把她的诈骗行为都说清楚了,您被骗的几千块钱是能要回来的。”
崔万顺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冷静地说:“我不认识孙小改,也没有上当受骗。”
“崔大爷,公民都有义务协助办案的,您老可要想清楚了。”
崔万顺坐在那里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对民警说:“我要小便。”
社区的工作人员小声对警察说:“崔大爷有前列腺炎。”
崔万顺走出派出所,去了趟公厕,从公厕出来后径直回了家。
过了几天,社区的工作人员又来找了崔万顺一次。崔万顺还是那句话,自己没有上当受骗。后来就没人来问了,崔万顺的心放了下来。
第二年的中秋节,崔万顺收到了一个大包裹,打开箱子一看,是老家的花馍和麻花。看到粉嫩的“桃子”、咧嘴笑的“石榴”、跃起的“鲤鱼”……四五十年前,年少的自己陪着母亲蒸花馍的情景一下子闪进了脑中,崔万顺的眼睛湿润了。正琢磨这些花馍的来历时,手机响了。
“岑湿(崔叔),额湿松小盖(我是孙小改)……”
浓浓的乡音,让崔万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对方以为他没有听明白,继续解释道:“……就是那个孙甜甜……‘乐乐舒’……我给你寄了点土特产,收到了没?”
崔万顺明白了这是孙甜甜给他寄来的土特产。
他用手抹了抹眼角,极力地用乡音与孙甜甜交谈起来。
孙甜甜告诉崔万顺,她那天离开快餐店后就辞了职,第二天回了山西老家,没有出门打工,而是用崔万顺给她的三千元当本钱在镇上开了家花馍坊。现在孙甜甜还开了网店,线上线下同时卖,生意很红火。最后,孙甜甜试探着问崔万顺是不是一个人生活,要是觉得孤单,就回老家去,乡里乡亲的有个照应。
崔万顺在电话里哼哼哈哈地应着,没有做任何解释,末了说自己正有回去的打算。崔万顺没有撒谎,上月二弟打电话来说,父母走后留给他的那两口老窑洞规划到了村子里的旅游项目中,需要他回来签个合同;并说那两口窑洞都统一整修了,他要想回来住住,也很方便了。接到弟弟的电话,他就有了回去的念头,只是觉得自己在这里还有些牵挂,没有下最后的决心。那自己牵挂的是什么呢?他说不清。
午后,深秋的斜阳照耀着卧室的玻璃窗,窗前,被霜打红的爬山虎的叶子正随风摆动。
崔万顺走到窗前,发现爬山虎已经遮住了窗户的一角,有只蜗牛正在窗框上爬行,在暗绿色的窗框上留下了一条亮晶晶的白色印迹。
崔万顺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儿子的问题:爸爸,蜗牛爬过去留下的是什么啊?
他当时的回答是,那是蜗牛的脚印。
“蜗牛的脚印。”崔万顺回味着自己当年的回答,竟是思绪良多。这些年来,这个窗框上不知留下过多少蜗牛的脚印。此刻,蜗牛留下的印记是清晰的,可用不了两天,印迹就会在风吹日晒中消散。那用什么来证明这些蜗牛曾来过?人在这世上走一遭,与蜗牛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些问题,崔万顺生出了一种烦恼,这烦恼好似指向自己的“牵挂”或者说“放不下”。
牵挂什么呢?是儿子吗?他在这个城市出生,在这个城市成长,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若走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影响。况且当年自己来到这个城市,不也是独自一人吗?那放不下的就不是儿子。除了儿子,牵绊自己的就只有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岁月了。
四十多年的岁月中,与大多数人一样,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简简单单,陪自己一路走过来的妻子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在清汤寡水的日子里,那些庸常的时光中流淌着只有自己才能品出的滋味,而如今这些滋味随着老伴的去世,也都消失了。那些熟悉的同事朋友,去世的去世,搬走的搬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熟悉的人越来越少。如果这样下去,自己哪一天突然离开了,也不会有太多的人在意。他突然很怀念自己的老伴,回想她的一生,竟把这些庸常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就像那蜗牛一样,从不在乎自己留没留下什么,又何须去证明什么?想到这儿,崔万顺的心安静了下来,感到一切都是庸人自扰。
他打开安放老伴骨灰房间的房门,擦拭了祭台,给老伴上了一炷香说:“你不是一直想跟我回老家去吗?我收拾一下咱就走,如果你不想去呢就给我托个梦。”
一连几天,崔万顺睡得踏踏实实的,没做任何梦,他知道这是老伴同意跟他回老家了。想到老家,想到那广阔的土地和祖坟地里安葬的十几代的族人,他觉得那才是自己和老伴最好的归宿。
说走也很简单,除了“老伴”没有什么可带的。崔万顺用毯子包了老伴的骨灰盒,稳妥地放进行李箱,拆去黑窗帘,把房间恢复成儿子当年住着时的模样。锁了家门,把钥匙交给儿子,他背着“老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