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苏轼在阅尽人世浮沉之后,写下一首《行香子》:“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我觉得尾句“一溪云”写得很好,苏轼一生浮浮沉沉,就如水汽一时化作低谷的溪流,一时化作高天的浮云,但是他乐观豁达的本质不曾改变。所有的名利都是虚妄,人生如梦,只有放下功利心,才能返璞归真。苏轼感叹自己无法施展才华,又忙于身外之事,渴望回归大自然,做一介闲人。
苏轼的渴望也是所有为生计奔忙的人的渴望。“一溪云”,流水自然,浮云清淡,没有烈日,没有雷电,经历了人生百态的人最后留恋的还是一份难得的平淡,所谓“平平淡淡才是真”,站在风口浪尖,享受荣华富贵,都不如粗茶淡饭,心无挂碍。就如苏轼的一生,有少年高中的辉煌,亦有乌台诗案的低谷,到头来最奢望的还是能闲对一溪云的平静日子。
有的人把“一溪云”解释为溪水上的云影,苏轼作为文人,毕生捕捉的不就是这云影吗?亦真亦幻,朦朦胧胧,让人分不清诗与现实。苏轼对文学的爱,就如这细水长流、浮云轻柔,没有火的激情,却可以稳固持久。所以我们对文学也不要止于一见钟情,而是要长久坚持,“君子之交淡如水”一般,在平平淡淡中诠释执着。
我总是觉得,文学的门槛不高,搞文学的人不需要坐在象牙塔里研究高深的理论,仅仅是抬头看云,侧耳听溪,只一个普通的动作里就凝聚着文学的精髓。真正有文学素养的人可以在大自然中、生活中领悟文学的妙谛。在匆忙的日子里抽出时间闲对一溪云,恰似一种为美驻足的本能,所有精神健全的人都能体悟到的细微处的文学诗意。
溪水潺潺,浮云悠然,让人的生活慢下来,去除了急功近利之心。搞文学的人就要这般淡泊,文学本来就是精神化的,形而上的,不是实用的器物,不应该用实用的标准去评判。怀有听溪看云的雅兴,卑微的打工人也能体验古代文人的精神世界。
佛教讲“无生无灭”,我们不必太执着于得失,因为失去的会以另一种形式回来,手中紧握的也避免不了流逝。就像水汽,无论是成流水的形状,还是浮云的形状,都不改水的本质。所以我们要看淡世事无常,即使身处低谷,只要默默积蓄,也有重返高处的希望。
溪水和浮云,一个至低,一个至高,却轮回转化,这也见证了人生如梦幻一般变化无常。水就好在它在高空从容自如,在低谷亦洒脱自然,不为外界所扰,不为高低所忧,始终怀着一颗平常心。人生亦如此,起落浮沉不过是刹那尘烟,守得住本心,人生才能安定。世上许多对立的事物也能相统一,就如高与低是一对矛盾,但也能转化,没有绝对的阴阳两极,只有相对的平衡。
唐代诗僧皎然曾写了一首诗叫《溪云》:“舒卷意何穷,萦流复带空。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莫怪长相逐,飘然与我同。”写出了溪云的潇洒自在,中国古代把出家人称为“云水僧”,就是因为他们有云水的特质。
同样,痴迷于佛教的王维在辋川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走到溪水穷尽的地方,就坐下来看云,因为水汽凝结成云,云又会下雨,溪水就又有了。所以我们在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要焦虑,保持内心的宁静,事情会峰回路转。
回首我们的现实生活,太多的人执着于名利,刻意追求,结果适得其反。不妨随性自然一点,顺其自然,也许会收到更好的结果。庄子说:“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就是说天然的状态比世俗的纷争要好,做人不妨返璞归真,做自己本来的模样。福祸相依,有得必有失,得与失都是相对的、变化的、平衡的,不可患得患失。
在当下科技发达,节奏加快的时代,太多人钻营于蝇头微利,蜗角虚名,每天匆忙奔波,迷失了本真,何不抬头看一看流云,侧耳听一听溪声,如苏轼所言,做一次闲人,在大自然中,你会忘了生活中不值得一提的小事,达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更高的境界。
“行云流水”这个词最初出自苏轼的《答谢民师推官书》:“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后来“行云流水”这个成语也被用来形容文章自然流畅不拘束。所谓“语到极致是平常”,真正优美的语言,无关华丽的辞藻,而是有溪水和流云的质感,清新自然,洒脱自如,给人以美的享受。
身在现代快节奏生活中的我们,可能很难谈归隐,但是仍要保持一颗敏感细腻的心,和一双能看见美好的眼睛,发现简单之中和自然之中的情趣所在,比如一抹流云,一泓溪水。听听溪声,看看云影,在休闲之中得到放松与快乐,俗世的尘嚣和烦忧都烟消云散,一切如溪水澄明,如白云洁净,在平淡之中别有真意。到了那种境界,你就可以在心里修篱种菊,乐而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