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连接着村外五里多路的小乡镇。前面走着胡子花白的爷爷,一手牵着拴猪的绳,一手拿着他的旱烟锅。后面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手里拿着小棒不时赶赶前面的两只小猪。那个孩子就是我。
小时候,我最喜欢跟着爷爷去赶集。有时候是去买小猪回来养,养一段时间,猪大了些,又赶集去卖掉。在那个经济特别紧张的年代,爷爷用这样的方法攒了不少钱。不管是买猪还是卖猪,爷爷都需要有一个在后面用小棒赶猪的孩子,他的那些孙子们都大了,要干自家的农活,于是这差事就派到我这个干不了啥的小孩身上。
我特别盼望能去,倒不是想去看街上那些摆着各种物件的摊点。因为很多我也叫不出名字,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也不是想买那些花花绿绿的漂亮衣服,又不是天天过年,干嘛要买新衣服呢?再说姐姐们小了的衣服我都穿不完呢!至于那些有招牌的饭店,门口蒸笼里冒着热气的大碗蒸肉像是在专门勾引人似的,故意把那味儿往过往行人鼻孔里钻,可是这招対我没有用。我的个子还没有那蒸笼高,味儿飘不到我鼻子里。至于它那裹着米粉,拌着辣椒酱的诱人样子,我也看不着。就是摊位间那些热气腾腾的馒头包子也引起不了我驻足观看两分钟。
我最钟意的是街中间那个油皮桶子,它占地很小,随便在两个摊位之间有一小块空隙就够了。也不知道那大叔是怎么改造的,一个圆柱形的油皮桶子下面加炭火,上面放锅,锅里放圆饼子。那锅特有趣,应该是一口大铁锅被摔成了几块,然后捡一块较平整的铁片当作烙饼的锅了吧。那“锅”放在灶上,不圆也不方的,特别随意。大叔从一大团面中顺手揪出一小坨,三五两下就揉成一个圆圆的面剂子,先用一根短短的面杖擀开,再用一个小刷子从碗里蘸一点黄黄的油,刷在面皮上,洒几粒炒香的芝麻,然后又三揉两揉,就做好了一个圆饼子。大叔一边做圆饼,一边不时翻着锅中的饼,也不用铲子,直接用手,有时轻轻按住饼的中间,让饼在锅里呼呼转几个漂亮的圈;有时把饼抡起来,滚两圈,让饼更圆一些;有时又给饼翻个身,让它两面都烫得变成淡黄色,然后才用左手拿一张帕子垫着挪开那平平的锅,右手拿着一个夹子,夹住已经变色的饼,把它放进灶里面去,烤一会儿就又夹出来,放在灶前的玻璃柜里。如果是天气较冷的时候,是会等到有人买的时候才从灶里夹出来的。起初我很好奇,那饼放在炭火上不会烤焦吗?后来长高了些,才知道那灶里面还有乾坤呢!里面离炭火较高的地方有一圈台面,离上面的锅正好放一个饼的高度。我不由得感叹,这做饼人啊!可真聪明!起初我也不知道那饼叫什么,后来爷爷买好猪,拴在场上戏台子下的柱子上,让我守着,就给我买一个饼,让我边吃边看猪,边等着。那饼带着芝麻香,带着烤熟的面香,还有淡淡的油香,热热的,酥酥的,简直是太美味了。吃完了还让人忍不住咂咂嘴呢!有一次我问爷爷:“这是什么呀?咋这么香呀?”爷爷摸摸我的头,笑着说:“傻丫头,锅盔都不知道,以后好好跟我赶猪,准让你每次赶集都吃一个。”从那以后,我知道了这饼的名字,也天天盼着能跟爷爷去赶集。每次养小猪仔也特别用心地给它们找最嫩的猪草,盼着它们快快长大些,爷爷就会去卖猪,我就又可以吃上香香的锅盔了。
后来爷爷也在家里做锅盔给我们吃。一大早,爷爷就用葫芦瓢把白白的面粉舀进一个大瓷盆里,加一团老面,加水和匀,揉成一个雪白的大面团,盖上一块纱布放在一旁。再在一个小碗里放盐,放两勺白面粉,把油烧开后倒进去,碗里就发出滋滋的响声,爷爷会用筷子把它们搅拌均匀,碗里就变成金黄的油汤了。我问爷爷:“这是什么呀?”爷爷会拿起他的旱烟嘴“叭嗒”吸一口,再吐一口浓烟,慢慢地说:“油酥,能让你吃到街上锅盔的味道。”“可是还没有芝麻呀!”我半信半疑。“做的时候会放的。”爷爷赶紧从柜子里找出芝麻来炒。“可是没有做锅盔的铁锅片呀!你要把咱家的大铁锅摔成几片吗?”我很好奇。“傻孩子,难道我还要去找个油皮桶才能做不成?”爷爷再抽口烟,吐一口烟,才笑着说。
在我的期待中,等到晌午,等奶奶的一大锅稀饭快熬好时,爷爷才开动。他把面盆里已经涨大了很多的面团放在案板上,先揉成实实的面团,再把面团搓成长条,用菜刀切切切,就变成好多个小面团了。然后就像街上做锅盔的人那样,揉面,擀面,刷油,洒芝麻粒,一口气就做了好多个。边做边让奶奶烧家里最大的那口铁锅,待锅烧热了,倒上香油在锅里转几圈,就把面饼往锅里放。还连声吩咐奶奶,火不要太大,也不能熄火,加草草柴。然后就守在锅边,不时翻翻这个,翻翻那个的。尽管翻得很仔细,但还是免不了有几个的面特别黑。奶奶望一眼,笑着说那是“鬼脸壳”。爷爷眼一瞪:“谁叫你把火烧得那么大?”不多一会,爷爷做的锅盔就上桌了。爷爷奶奶挑着“鬼脸壳”吃。我看着那些锅盔,觉得比衔上买的大了些,颜色也深了些,但还是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嗯,好烫,有芝麻香,有熟面香,还有油香。再咬一口,哇!从外面到里面有好多层,也酥得掉渣呢。我觉得爷爷比卖锅盔的人还要聪明,没有特制的锅,做的锅盔却又香又大。于是大声喊“爷爷,爷爷做的锅盔比买的还好吃呢!”爷爷拿着手里的“鬼脸壳”,那额头的条条皱纹都笑开了花。
燕子来了又去,春草绿了又黄。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却越来越短了,我还没走到嚷腿疼就到场上了。爷爷却已是满头银霜了,那腰也渐渐弯了下去。走上坡路时,常常会停下来,咳几声,抽两口旱烟,喘息几声,才又继续往前走。再后来,我就上学了,再没有人给爷爷赶猪了。爷爷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咳嗽,也渐渐走不动了。最后就只能坐在街沿上烤太阳了。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家,家里来了很多村里面的人,说是爷爷走了,我就再也没有见着爷爷了……
很久都没有梦到爷爷了,也很久没有想起爷爷了,记忆中似乎只留下了那锅盔,街上卖的,爷爷自做的,只记得那芝麻香,那熟面香,那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