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伏天,我家院子里种满了夜来香。
高考落选的我,度日如年地感受着漫长的假期。出门时总是有意躲避门前歇着的邻居们,最怕邻居们询问高考成绩。母亲带我去劳作,教给我怎么种庄稼,看我心不在焉,就劝慰说:“落选不丢人,咱铆劲儿再复读一年,就算考不上,有地种,怕啥。”
那时村里流传着一句经典的话,就是“想上学还能没学上噢”,说的是一位男孩子,复读了好几年,每遇乡亲们问考得怎么样时,他只回应这一句话,果然几年过后,男孩子考取了大学。这句“想上学还能没学上噢”就成了励志语,大人们多拿它鼓励孩子们。我的母亲拿这句话当宝,每每小心翼翼开导我一番后,就用这句话结束,给我信心的同时,母亲也相信我一定能考上大学。
有一天出门碰见乡亲聚珍,聚珍惊讶我又黑又瘦,语气里满是惋惜,我回家就哭了,感叹自己在全县最好的一中上了六年也没考上学。六年没吃好饭,六年被蚊虫咬,六年冷板凳,最后落个回家的下场。母亲很懂我的失意,对我格外关照,给我做手擀面,给我包饺子,甚至用伏天的香椿叶给我炸了一次面鱼儿。
天晴朗时,母亲默默地给夜来香浇水,雨后,又细心地把倾斜的花枝扶起来。我坐在过道里,看母亲捡起小地雷般的花籽放在窗台上。母亲说:这花,多好啊,香得很,好多乡亲搭话都让我留花籽哩!
午饭后,母亲给我切一块凉水里泡过的西瓜吃,吃完就催我去睡会儿,我是睡不着的,可那个中午竟然睡了浅浅的一觉,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孩子拿着录取通知书跑到我家来,大声喊我的名字:“快准备准备吧,大学通知书来了,开学啦八月九号!”
我惊醒,迷迷糊糊坐在炕头,潜意识里是清醒的,可那声音是如此真切,一遍遍在脑海重复:快准备准备吧,开学啦八月九号!我梦游一样出了门,感觉母亲紧跟在我身后,我有点走不稳的样子,蔫乎乎儿的夜来香枝叶蹭着衣衫,我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再听那声音,是收破烂的吆喝声:“收废品------破扑尺(布头),烂套子(棉絮),旧东西都要昂-----”
我把“收废品”三个字听成了我的名字,把最后一句“旧东西都要昂”听成了“开学啦八月九号”。清醒的那一瞬,想哭又想笑,回头看见母亲惊恐地看着我,我突然一下子笑出声来,边笑边把这个独属于自己的笑话讲给母亲听。我永远也用词形容不了母亲的表情,那表情里写满了无能为力的担忧,也写满了想让我释然的爱意。
伏天,串村的小贩是很少的,稠密的蝉鸣声里,吆喝声不怎么引人注意,可那收废品的吆喝声仿佛是只为我来,只为我在梦里惊喜一下子,只为和我开个玩笑。
那次玩笑后,母亲对我更照顾了,与我谈心的时间更多,母亲实在是不愿意我时常恍惚着,她早早让父亲帮我联系好复读的学校,早早把学费交给我。复读的日子里,母亲天天清晨给我炒好馍,把香喷喷的炒馍装进饭盒,再把饭盒装进网兜。我推车子出门,沉浸了一夜的夜来花香和母亲一起送我到门口,母亲站在梧桐树下,叮嘱我慢点,而黄昏放学回家,老远就看见母亲在梧桐树下等着了,母亲边帮我推车子上台阶边笑吟吟地说:咱家的夜来香开了很多。
秋天,母亲在房上做被褥,我坐在被褥旁看书;冬天,我在小屋看书,母亲把烧好的煤球放到我脚边。我很享受与母亲在一起的日子,对高考也不那么在意了,心想,若是再考不上就在家陪伴母亲,当个合格的农民也挺好的。复读一年后,我的录取通知书真的来了,是放学的小学生给我捎回来的,和我梦到过的情形一样,孩子大声喊着我的名字跑进我家,郑重其事地把沉甸甸的信封交到我手里。我站在夜来香花枝簇拥的院子中间,母亲撩着竹帘从屋里出来,眼眶红红的,说了一句“想上学还能没学上噢”。
真正大学开学的日子早忘记了,而八月九日就成了开学日,每年进了八月,我都有收拾行装去上大学的冲动。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母亲也走了很久很久了,而我一直在努力,在证明自己,我写很多字看很多书,就为了让生命的大学永不荒芜。我背负着比别人更多的东西前行,我重重的行囊里不仅有夜来花香,还有母亲永不消沉的期望与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