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人的意识里,大地块用来种麦子和玉米这样的主要农作物,偏僻的小块地是用来种产量小的粮食。豆子就是,可不种,若种也是给它一小块地,那地小的可能都不值当引个水沟浇浇,完全是凭天意了,下雨就长得茁壮些,天旱就少收些点豆子,哪怕是一粒豆子也不收,崩了种子也不可惜。
豆地离家远,太短的时间走不到,豆子生长的一程庄稼人也不过去三五次。点上了关心它出了芽儿就好,夏天惦记它不被草吃掉就好,而到了秋天,抽个空闲时间把它收回来就好。一般不能收早了,早了豆子不饱满;也不能晚了,太晚了豆子一生气,就自己从豆荚里跑出来了。
故乡人把豆子从豆荚跑出来的现象叫落镰,这是很形象的一个词。收豆子是要把豆秸割下来的,然后拉到麦场去晒,晒着晒着豆荚就张开了口,豆子就跑出来了。割的时候跑出来就有点尴尬了,豆子就会顺着镰刀滚落一地,会让收豆子的庄稼人面子上过不去。
豆苗不喜水,不可以浇太多水的,浇水多了它就猛长个子,忘记了自己结豆子的使命。一般的豆苗都是矮矮壮壮的,风吹也不呈摇曳的姿态,就傻愣愣地伫立风里,决不让庄稼人惦着它会不会倒伏了。
只要豆地的草不是很多,庄稼人也懒得去锄草。豆子的生长过程是自由的,豆叶成片成片地填补豆枝之间的空隙,填补满了,秋天就到了,风一吹,豆叶一片片凋落,露出饱满喜人的豆荚,豆秸上毛茸茸的毛毛儿起着保护的作用吧,反正麻雀很少光顾豆地,就算路过豆地决不贪婪,犹豫一下就去谷地了。豆地一直是寂寞的,好在蛐蛐和蚂蚱喜欢住在豆地里,吸引老人和孩子们提着笼子去光顾。
故乡人把蛐蛐叫成蚰子,小孩子就矫情了,叫它蚰蚰。有个有点粗俗味道的小曲儿是这样说的:老头头,上山捉蚰蚰,捉了一裤档,咬了一屁股疮,疮好了,蚰蚰也跑了。故乡离山远,老爷爷就是真的去捉蛐蛐,也是奔了豆地去。
豆叶子自带沧桑的绿,不水灵,在地里生,在地里落,不回家,直接融土壤里当肥料了。倒是豆秸可当燃料,自带油性,燃起来冒火星星的,算好烧的软柴。
秋天割豆秸,一般趁着豆秸还绿的时候割,那样豆子不落。豆秸多了就拉麦场去,豆秸少了就拉回家,晒自家房上。豆地远,争取一趟拉回来,木车前后要上了羊角才行。羊角有点像木栅栏,前后安上羊角,木车就像院子了,可以装很多豆秸,再用绳子前后束住,豆秸不仅占据木车前后很多空间,还占据木车左右很多空间,高高宽宽的豆秸在暮色里犹如一座整齐的小山,从长满车辙的小路游移到村落来,算是实实在在的风景吧。
落镰的豆秸就不能用羊角护着了,要用荆芭,荆芭是弯曲成半圆的有韧性的木片,多是柳木做的,严严实实把木车护住,豆子掉不出来,再颠簸的路也不怕。当然,若是木车旧了,木板连接处缝隙太大的话,还是有豆子会掉出来的。天真地想象一下,一路豆子遇雨就长一路豆苗,迷路的人可以顺着豆苗回家了。
最喜欢拾雨后的豆芽了,提个篮子进豆地,地也不松软,像自家院子的硬地面一样,光光趟趟,豆芽随意撒一地,探头探脑的样子,唤起孩子们捡拾的愿望,不一会儿就拾满了篮子。路过浇地的水井,干净水往篮子里冲冲,干干净净的豆芽就直接进厨房了。炒天然的豆芽吃,那真是美滋滋的优雅事。
拾秋,我最喜欢的是拾豆子。故乡的豆地多是红豆地与黄豆地,平常说的拾豆子也是指这两种豆子。豆地不怎么经锄草,看上去是白花花的,踩上去是硬实的,豆子就像奶奶喂鸡时撒院里的豆子一样,显眼得很,不用费丝毫力气,蹲下来一粒粒捡到篮子里就好。我家西南角有一个叫竹英的人,勤快,喜欢和我们作伴捡豆子,那时她快生娃娃了,就跪在地里,用扫帚扫豆子,半天过去,她的包袱装很多豆子,我们的篮子里才有半篮子。有一次提回了半篮子红豆,母亲很高兴,第二年二舅来给耕地,说到想种红豆的话题,母亲就把红豆都给了二舅,可惜二舅种下的红豆没有发芽,说可能是隔年的缘故。
故乡的红豆是用来做豆包和煮红豆米饭的,豆包过年蒸馍的时候蒸一锅,把红豆煮软和红糖揉在一起做馅儿,甜呀,真是干粮里的宠儿。孩子们仰着头恳求大人蒸豆包的情形,是准备年货里最暖心的细节了。不是家家都蒸豆包的,有红豆才行,大人有心情才行。黄豆除了做豆腐做豆芽,还做腌豆。过年时好多人家习惯做腌黄豆,酒席上一摆,在各种肉肠的衬托里简直像清供,吃肉多了,腌黄豆就倍受青睐。有一年,我五六岁的时候吧,还在奶奶的村南老家住,过年时邻居婶子让我去她家端腌黄豆。平日里两家人见面不怎么说话的,我们很珍惜过年时两家平平和和的感觉。端一碗腌黄豆回家,和堂弟边走边吃,你一粒我一粒,咸喃喃的,香喷喷的,真是好吃极了。
豆子是精致的粮食,模样又圆滚滚的可爱,种类也多,名字都好听,绿豆,豇豆,赤小豆,扁扁豆。我那次买了点黑豆,泡了一夜,清晨一看泡豆子的水变成黑色的了,吓了一跳,以为是假豆子。仔细一想,豆子应该是掉颜色的呀,绿豆汤不是就是绿的吗?难忘天热时,煮一锅绿豆汤,去暑。绿豆汤也是解药,老人们会叮嘱年轻人,吃药的日子别喝绿豆汤,好生生的药效会减弱了。
小曲儿里说:好凉快,好凉快,大豆米饭就咸菜。说的是用小米和红豆、豇豆熬的粥,不稀不稠的,夏天,孩子们最喜欢喝。记得在树荫下摆开地桌,乱洞洞的豆米饭一人一碗,真不用炒菜了,咸菜碟儿一摆,脆生生的好吃。
我觉得在豆子里,豌豆是最娇贵的,不知道是它模样呆萌的缘故,还是它可以生着吃,反正它讨孩子们的喜欢。豌豆地是距离村庄最近的,开了花,孩子们争着去看;结了豆,孩子们争着去吃。
豌豆很古老,《诗经》里都有它的影子。我是近几年才知道豌豆的嫩苗是可以做菜吃的,是在集市上知道的。前年春天在集市上遇见豌豆嫩苗,知道它是从没吃过的菜,叫不出名字,感觉里又亲得不行,就赶紧问卖菜的人它的名字,卖菜的女子说是豌豆苗。那天看电视,电视里介绍某处的豌豆尖卖得好,播音员一本正经地发“豌豆尖”的音,带儿化音多好,那样就成“豌豆尖儿”了,叫小心肝儿似的,相信会引起喜欢豌豆的人们的共情。我极喜欢豌豆,给外孙起了个豌豆的小名,外孙来,我嫌“豌豆豌豆”叫得累,就干脆叫他豆豆,这样一叫,各种豆子的模样在脑海里都鲜活起来,赶集似地汇集在一起,很久很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