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日一早,天刚麻麻亮,就听到楼下开门的声音、说话的声音,还有鸟鸣的声音。懵懵懂懂,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瞟了一眼室内,怎么那么陌生,我是在哪里?头昏沉沉的,我的大脑还被残存的酒精掌控着。使劲想了想,昨夜与牛哥、钢哥两口子在门前坝子里饮酒夜谈的场景,慢慢清晰了起来。原来,我是住在钢哥的家里。
头一天,也就是五月一日,我一个人乘高铁来到内江,参加杰的婚礼,杰是堂妹秀的儿子。中午喝酒,下午打牌,晚上再喝酒,几个小时候一起打闹的堂兄弟都到了。我早就想好了,吃完喜酒,要再访张家坝,去看看大清流河,看看吴家桥,去闻一闻乡村泥土的气息,体味一把现在的乡村生活。
见到比我长一天的堂兄“孔老二”,我直接了当地对他说,今天晚上我要回张家坝,住你那儿哈!他当然高兴,当即表示,要得!黄昏时分,就在开往观音滩的公交车上,我听见“孔老二”的夫人,我的堂嫂开香对钢哥的夫人天淑说,今天“顽石”就住你家哈,我儿子带着女朋友回来了,女儿带的两个娃儿也回来了,妹妹明天帮我干活路,也住我那里,住不到了。就这样,我被安排到了钢哥家里。
车到观音滩(顺河场镇),换乘堂兄们早晨就放在那里的电动三轮。坐在车斗里,走在宽敞的水泥公路上,赏着大清流河里星月的倒影,吹着带有丝丝麦香的河风,不到半小时,我们就到了张家坝。
钢哥搬出小桌、凳子放在院坝中央,摆出带壳的花生、鱼肉、茶水,当然还有自酿的高梁老酒,邀隔壁的牛哥两口儿过来同坐。月光下,五个人,两杯酒,闲扯家常,不亦乐乎?我们自然要摆一些小时候一起摸鱼捉虾逮黄鳝的陈年旧事,那时的我们是连屁臭都不晓得的娃娃儿,现在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谈笑间也多了些深沉。
牛哥和钢哥都是六十出头,年轻时一个在内江城里打工,一个在云南做买卖,现在都回到老家来守着老房子,守着曾经的衣钵——土地,过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再也不出去了。儿女们都将巢安在了城里,各自奔生活,他们除了种地,有时也帮儿女们带带孩子。我想,城里有吃有住,有钱赚,他们为什么要回乡下来呢?该是城里安放不下他们归乡的心吧!
洗漱毕,走出房门,门外一遍寂静,听得见布谷鸟和“贵贵阳”的叫声,还有早晨的清风吹拂着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却听不见人的声音。这时,我才想起,这是五月,农忙的时节,刚才我听到的声音该是他们下地的声音吧?也好,这正是我独自一人去乡间踏露的好时机。
脚下宽敞的乡间公路变身于熟悉的沿河小经,两旁是发黄待收的小麦、油菜。浅浅的山头间,沟壑里的一块块水田己犁过,耙过,蓄好水,准备插秧,日出前青灰色的天幕映照在水田里。一座座红墙赤瓦的农舍,突显于葱绿欲滴的高大树木间,锁在薄薄的晨雾中。
顺着大清流河逆流而上,我走过了印象中遥远的“围子坟山”。是路变宽了,还是人上了点岁数,原来觉得很远的路,几步就到了。再往前几步,听见了人声,旁边的旱地里,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正在割油菜,嘴里闲聊着什么。其中一人,五十出头,颏下留着短须,一望便知是儿时玩伴,但忘了名字。上前热情地打个招呼,他却以狐疑的眼光望着我,认我不出来。当我告知他,我是某某,他恍然大悟,立即上前来握手,递烟。田边的公路上,有一老者,肩上扛着一个架子,那架子有两条长长的脚,上面分开,呈一个大大的“丫”字,叉口中放满了刚割下来,还未脱粒的油菜杆。他一人扛着架子,走在乡间公路上,构成了一幅唯美的乡村夏收画卷,也让这寂静的乡村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
为不耽搁他们干活,闲聊几句,我沿着熟悉的田间小径兜兜转转,绕了一圈,裤腿被路边草尖上的露滴沾湿,鞋底粘满了田地里的泥,这时太阳的晨光才掠过树梢,照射下来。
来到“孔老二”河边的一块旱地旁,地里有七八个人正在忙碌,那是他的妻舅、姨妹两口及儿子在帮忙收蒜。只一早的功夫,他们已将一大块地里成熟的大蒜拔起,现在正手持小木棍敲打着蒜头带土的根须,要将它们扎成捆,挂在阶檐的大木架上晾晒。
我边聊边给他们拍照。正聊着,从隔壁旱地里传来一个清甜的女声:“那是三表叔吗?”寻着声音望过去,那边也有几个人在收蒜,田埂上的野餐凳上坐着一个小女孩,自顾自地玩着,旁边还卧着一条狗儿,悠闲地摆着尾。地里一个蒙着面的女孩子望着我,正在用剪刀剪去大蒜的根须,旁边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的十几岁的男孩在帮忙。听到了友哥的声音在纠正:“那是三叔达(得嘛)!”那蒙面的女孩赶紧改口喊三叔。
原来那蒙面的女孩子是友哥的女儿丹,那个戴眼镜的男孩和田埂上的小女孩是丹的一双儿女,男孩已上初三了。五一节放假,丹带着一双儿女,专程从威远开车回张家坝,帮她父母收一天蒜,明天又要回威远上班。我不禁感叹友哥的好福气,帝王家希望“生子当如孙仲谋”,而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则希望“生女当如丹”吧。丹却说,我们一大家的女儿都很能干、很孝顺,她们只是远,回不来而已。我相信这是真的。
孔老二回家煮了简单的早餐,太阳己升起老高了,他们匆匆吃过,又下地去了。而我帮不了他们什么忙,不添乱就行,呆在家里躲荫凉。十一点,太阳己变得炽烈,地里的人们回来了,孔老二的女儿红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午饭。院里嘻闹的是钢哥和孔老二的孙女,还有红不到两岁的儿子在跟一条狗儿玩耍,一切都显得富有生机和活力,也充满了乡间祥和的气息。
很快,菜上了桌,我们又端起了酒杯。我好奇地问:“种蒜还是很麻烦哈,要种,要收,要晾晒,还要卖,又不能用机器?”
孔老二答道:“都是手脚活路。农村头光种粮食啷子(哪里)得行,不种点经济作物搞不到事,要用钱达!”
我也从农村出来的,晓得农村的生活。“我早上到坡上转了转,看到这附近的地都种得满满的,没啥丢荒的!”这是我的好奇,因为,以前我到过些地方,发现弃荒的土地着实不少。
他指着坝子里的一个小农机:“全靠这台机器。那些年轻娃儿都出去找钱去了,屋头尽是些老头子老娘子,光靠人力,搞不到事!”
他老挑接过话头,大声感叹:“是啊!一台机器一天耕两三亩地,点问题都没得,比牛都强得多,牛还要吃粮食,要人管,机器只喝油,不生锈就得行!”
这时开香嫂子插话了:“是啊!现在,牛都没得人喂了!一台机器千把两千块钱,国家还补贴一半,自家只出几百千把块钱。所以,家家都有!”
“我看到地边还有那么多蒲扇(蒲葵),长得都很好,现在还有人做蒲扇吗?”这是我的另一个好奇。蒲扇曾是这里的重要经济作物,家家户户都种,生产队也种,农闲时妇女就在家做蒲扇,一把卖几分钱。
“没得啥子人做了,卖不到钱,这会儿哪还有啥子人用蒲扇?”孔老二如是说。
几口酒下肚,桌上的人都有点微醺,又有种知足感,话匣子也打开了。言谈间,我得知孔老二两口儿种有七八亩地,而友哥两口则种有十几亩地,还要喂家畜家禽,着实历害。孔老二还有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石匠手艺,远近闻名。现在路通了,修房造屋不用条石,但当地人兴土葬,到了一定年龄,都要修“生栖(ji)”,也就是坟墓,他的手艺还是派得上用场的,一年能赚不少钱。现在各家日子都过得不错,我也替他们高兴。
午后,太阳尽情地释放着它的热情。下午三点,他们又出门了,到黄昏回家,一大块地的蒜已采收完了。
在孔老二家吃过晚饭,夜幕已经降临,而钢哥还在等我喝酒。见我进门,他又搬出酒菜来,要我喝一杯。盛情难却,那就喝吧!言语间他好像很是歉意:“你这次来没有陪到你,不要怪我们哈!五月是最忙的月份,要收蒜子、收菜籽、收麦子,还要种包谷,插秧子!二天农闲的时候回来,我们好好陪你耍!”
我晓得季节不等人,怎么会怪他们呢?心想,正是这最忙的时节,才能真正感受到乡村的脉动,才能看到年轻的面孔,我是心满意足的。
第二天一早,孔老二开着摩托车送我去观音滩赶车的时候,他的老挑扶着那台机器,已将那块收过蒜的地犁出一大半,另外几个人则在打窝,点包谷(玉米)。又是忙碌的一天。
坐在车上,吹着迎面而来的凉风,我好象又嗅到到了空风中淡淡的麦香,有点微醺的感觉。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我在想:他们现在过的就是陶渊民向往的,“采菊东蓠”的生活,但他们不是诗人,未必会以诗人的视角,看待这恬静的乡村生活,他们只是对一锄锄刨出的生活感到知足,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感到稳当。但是,他们现在身体都健康,年岁还不太大,但总有一天,他们扶不动机器,挑不动水,孩子们会回来接他们的班吗?这些农田还有人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