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劳动节,城市沉浸在假期的欢乐中,朋友圈满是旅行与美食的分享。我的思绪,却飘回那片泥土芬芳的乡村,想起父母被汗水浸透的一生。岁月的褶皱里,父辈们的故事带着泥土的温热,大姑与父亲奇特的二十岁年龄差,背后是家庭被时代碾压的深深痕迹。如今身处钢筋水泥的城市,那些田间灶头的往事,总在不经意间叩响我的心门。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粮食关”岁月,如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无情地割碎了父辈们的求学梦。爷爷奶奶每日盘算的,是如何多挣工分养活家中老小。大姑目不识丁,出嫁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二姑本该坐在学堂念书,却只能背着竹篓拾柴火。大伯身为长子,扛起全家生计,一天学没上,账本上的数字都认不全,急起来拍桌子,声音能震落房梁上的灰尘;二伯在夜校认了一些字,也仅仅够赶集时算清几毛钱的账。
父亲在七姊妹中虽然算“文化人”,却也只读到小学四年级。他常说,爷爷当年举着扁担追他去学堂的场景深深刻在记忆里。扁担落下的,是一个农民父亲对知识笨拙却深沉的渴望。后来我明白,父亲念叨“知识改变命运”时,眼中闪烁的不只是期许,更是他未竟的遗憾。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尚在襁褓中的我,见证了父母仓促无奈地分家。母亲性子直,与奶奶多有摩擦。父亲攥着从银行贷来的三百五十元钱,选了一块荒地,决心为我们建一个新家。这笔在当时堪称巨款的贷款,承载着父亲对未来的全部希望。
父亲没有手艺,在木匠、铁匠等吃香的年代,他除了一身力气别无长物。修房时,资金与技术成了两座大山。他厚着脸皮挨家求助,把懂砌墙的汉子请到工地,自己则像打杂学徒,递砖、和泥、搬木料,哪里需要就往哪去。手掌血泡破了结茧,肩膀被扁担压得青紫,他却从未喊累。夜晚收工,他就着煤油灯,在本子上仔细记录用料工钱。歪歪扭扭的字迹,满是对生活的精打细算。
三间瓦房木架刚搭起,父母就迫不及待地带我搬进去。屋顶未盖瓦,四面漏风,母亲就用塑料布和茅草简单地遮挡。母亲说,搬进去第一晚就遇冰雹。豆大的冰粒砸在塑料布上噼里啪啦,她紧紧把我搂在怀里,轻声哼着不成调的歌谣;父亲则举着竹扫帚守在床边,不时用手试探着塑料布上的承载重量,一夜未眠。屋外寒风呼啸,屋内却涌动着温暖。
房子修好,门窗成了奢侈。父亲用化肥口袋割开钉在窗户当玻璃,砍几根青竹,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几天几夜。锋利的竹篾划破手掌,鲜血渗进竹条,他随意缠一块布条又继续编织。这扇竹门,成了家最初的守护。可住进去才发现,四壁空空,连一张像样床铺都没有。母亲用旧棉絮缝的被褥铺在木板上,便是全家的栖身之处。
弟弟的意外降临,让本就拮据的家雪上加霜。因为没办准生证,父母得交一笔不小的罚款。母亲翻遍泡菜坛子,父亲数尽烟袋烟丝,每分钱都掰成两半花。煤油灯早早熄灭,为省灯油钱;我和弟弟没穿过新衣服,每到换季,就盼着舅妈从城里捎来熟人孩子穿旧的衣服。母亲总会仔细修改,让我们穿得体面。过年别家孩子穿新衣服,我们穿着旧衣服,也能在鞭炮声中笑得灿烂。
小学学校组织春游要带零花钱。放学回家,见母亲就着月光缝补弟弟裤子,我欲言又止。深夜,盯着木柜里的玉米,咬咬牙,装了半书包去李大爷小卖部换了一块五毛钱。攥着汗湿的纸币,既为能春游雀跃,又因偷拿东西愧疚难眠。至今,我都没勇气将此事告诉父母。
即使生活重压如影随形,夜晚一家人围坐昏暗灯光下,父母望向我和弟弟的目光,满是慈爱与坚定。母亲用粗糙的手轻抚我们的头发,父亲把仅有的半块红薯分成四瓣,看我们吃得香甜,笑着说不饿。多年后,我和弟弟还拿那段经历打趣,调侃弟弟曾是“黑户口”。玩笑背后,是对父母深深的心疼与敬意。
往后的日子,为供我读书,父母耕种十公里外外婆家的山地。凌晨四五点露水未干他们就出发,父亲背着化肥,母亲背着弟弟,我牵着耕牛,往返二十公里山路,脚底磨出血泡也不敢停。春种秋收,金黄麦穗压弯秸秆,也压弯了父母的脊梁。卖粮钱还没捂热,就全部还了贷款。逢年过节,母亲把腊肉切成薄片待客,客人走后,我和弟弟才有一口。
那笔三百五十元的贷款,成了横亘三十年的重担。父亲鬓角的白发,恰似还款单上的数字。直到二〇一二年弟弟大学毕业,父亲摩挲着泛黄的还款凭证,布满老茧的手指微微颤抖:“三十年了,这债……”
本以为这时日子能轻松一些,闲不住的父母又跟着亲戚去山东工地,年近六十的他们,在近四十度高温下,戴着厚厚的防尘口罩,每日切割几百张保温板。父亲多年不吃早饭,常靠抽烟抵御饥饿。长久不良习惯,让他在二〇一九年查出冠心病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术后医生叮嘱不能做重活,要心情舒畅,可他总惦记着家里的开销,不是帮邻居修房,就是在自家小院侍弄菜地,仿佛只有劳作心里才踏实。
母亲在弟弟的坚持下,去年在成都做全面体检,被诊断出严重高血压,需常年服药并注意休息。但她仍穿梭于山林挖药材,或在附近茶园当采茶工,佝偻着背在茶树间一蹲就是一整天。辛苦挣来的工钱,她一分不舍得花。每次来县城我家里,都从贴身口袋掏出皱巴巴的钞票,塞给孙子买零食。我劝过她无数次,让她留钱照顾自己,她总是笑着说:“娃娃长身体,用钱的地方多。”身体不舒服,想带他们去县医院检查,他们总找理由推脱:“去镇上诊所抓两副药就行,别浪费钱。”“头痛感冒喝一包头痛粉、冲一包感冒冲剂就好,花那冤枉钱干啥?”在他们眼中,病痛远不及子女和孙辈的生活重要。
今年三月,我和弟弟商量,想拆了老家陈旧木架房,在原址建新房屋,给父母一个舒适的晚年,父母连连摆手,说老房子承载了太多回忆,拆了可惜。其实,他们是不想让我们在老家房子上投入太多。父亲说,他们老去后,我们和孩子可能都不会要老家那块地方了。
“五一”,这个劳动者的节日,让我越发深切怀念辛苦劳作一生的父母。生活重担压弯他们的脊梁,头痛粉与感冒冲剂里,藏着他们默默的牵挂。那些被汗水浸泡的时光,在岁月深处回响。父母耗尽一生,将对子女的爱,熬成了世间最醇厚、最绵长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