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那刻,寒意就像水蛇一般,悄没声儿地沿着墙缝、窗棂,丝丝缕缕地往屋里钻。我在北方老家这寒冬里养病,身体的病弱和周遭的清冷一搅和,让这小小的屋子显得格外孤寂,就像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燕赵之地多慷慨,寒冬凛冽显豪情。”以前只觉着这话里有股子冲天的豪迈劲儿,如今被困在这陋室中,才品出那寒冬里的凛冽,其实是能把人的心都冻得发颤的孤寂。
“寒夜客来茶当酒”,老家这寒冬的萧条啊,真能让人心里冷得结出冰来,那股子冷,仿佛带着尖刺,能直直地刺进灵魂深处,把心底那点热气儿都给赶跑,只留下无尽的“寂”。我窝在空调勉强吹出点热气的角落里,像只受伤的兽,守着桌上那唯一的慰藉——茶炉。炉上的茶水翻滚着,热气腾腾地往上冒,那氤氲的水汽慢慢散开,就像一层薄纱,好歹给这冷寂的屋子添了几分暖意,也把心里的孤寂悄悄抹去了些。按说养病的人,最需要的就是个安静,品茶的时候,就盼着有个暖烘烘的炉子,再有颗平静如水的心,这样才能钻进那茶香里,咂摸出茶韵的妙处。这寒室里煮茶的情景,乍一看,苦得很,可对我这养病的人来说,却有另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谁能想到呢,我这时候的心境完全反了过来。我紧紧盯着炉上那水汽,好家伙,那水汽就像被施了魔法的精灵,变着法儿地折腾。一会儿聚得浓浓的,像天上的仙云打着转儿;一会儿又散得开开的,像仙女挥舞的素练。有时它袅袅娜娜地上升,活脱脱就是一缕轻烟;有时又迷迷蒙蒙地铺散开来,好似一层薄雾。它那气势,像是玉龙在吐珠,又像是白鹤在振翅;那声音,有时像幽泉在细细流淌,有时又像松涛在阵阵呼啸。我这脑子就跟着那水汽跑开了,浮想联翩,整个人都掉进了这水汽的迷魂阵里,心里满是说不出的舒坦。就好像暖阳猛地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又似春风轻轻地拂过病痛的身子,那股子自在劲儿,把身上的不舒服都给赶跑了。这香茗在水汽里,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而我呢,也像是在这茶香中找回了对生活的热乎劲儿。平常养病的日子,那真叫一个无聊透顶,难得有这么个逍遥自在的时候,这滋味啊,我就是想跟人说,也不知道咋说。
在咱中国,品茶那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雅事儿。我可不敢说自己是个高雅之人,但也不想在这养病的日子里活得像个糙人,好歹也算是个能懂点雅趣的吧。咱中国古代的诗词里,写品茶的好东西就像天上的星星,数都数不过来。可外国的文学里,好像就没这么多讲究。老舍先生,我最爱读他的文字,他说过:“有一杯好茶,我便能万物静观皆自得。”就这一句话,把品茶的那股子雅兴说得透透的。《浮生六记》里的芸娘,那也是个会摆弄茶的妙人,能把日子过得像诗一样。唐元稹写的《一字至七字诗·茶》,那在品茶诗里可算是顶尖的了: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认得这是茶香,胜却人间无数。”
元稹品茶的时候,那心境闲适得很,借着茶把生活里的那些滋味都给品了出来,从茶叶的模样,到品茶的时辰,到处都透着股子诗意,最后到了那个“胜却人间无数”的境界。古人和今人品茶,对环境和心境的要求那可差得远了。他诗里写的那品茶的地儿,精致得像画儿一样。我在这老家寒冬的小破屋里品茶养病,虽说没那么高雅,却也有股子实实在在的土味儿,别样的韵味。
今儿早上一睁眼,瞅着炉上那水汽,我的魂儿就像被勾走了似的,飘得老远。想着远方的茶园,那一垄垄茶树高高低低地长着,阳坡上的茶树,一个个都迎着光,把叶子伸得长长的;阴岭下的茶树,也都攒着劲儿,等着往上冒呢。每一片茶叶,都像是在这寒冬里咬牙坚持的战士,拼了命地从土里吸营养,从又干又瘦变得圆滚滚的,颜色也从暗绿变得鲜亮翠绿。就好像是生命在这冰天雪地里偷偷地发了芽,一点希望的光,在这天地间悄悄地点燃了。
思绪飘回来,落在这小屋里,手里捧着茶碗,嘴里品着茶香。我最爱的茉莉花茶,在茶包里就憋足了劲儿散发香气,经过这一冬的风雪,花香还是那么淡,那么雅,可韵味却像陈酿一样,越来越浓。轻轻一嗅,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踏实得很。茶碗里,茶汤晃晃悠悠的,像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这水虽然普通,可那茶雾袅袅上升,在水上画出一幅幅怪好看的小画儿,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看不见,跟做梦似的。我这养病的人看着,心里也畅快起来,对品茶更来劲了,好像能品出更深的味道来。
我的心慢慢静了下来,就像一只鸟落在了屋角,又似一个隐士躲进了灵魂的深处。炉上的热气不停地往上冒,就像生命在跳动,我的心也跟着越来越平和。只是偶尔,我还是会担心那炉火一下子灭了,冷意又会回来。所以我在心里偷偷地念叨:希望这炉火一直烧着,千万别灭,陪着我熬过这养病的日子,守着这一屋子的茶香,等着我病好了,再细细品味余生。